第二章
“是我,你不要再送空气来了,我不会再接受,你很好,可是我们不可能,我心里根本容不下另一个人,我们不是可以相撞的两种物质。”我一口气把话说完。他沉默。“你听到吗?”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
“嗯。”他应了我一声。
我望着放在我面前的那一架他砌的F十五战机,本来想问他:
“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
却觉得自己很幼稚,终于没有开口。
象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大概不会肯再跟我做朋友了。
斑海明果然没有再送第三十三罐空气来。
为了推广他公司代理的一只新牌子洗头水和护发素,我必须到他的公司开会,幸而跟我开会的不是他,而是市场部的负责人,好几次到他公司,经过他的办公室,都看不到他,他好象是有意避开我似的。
这一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开完会出来,经过他的办公室,我终于看到他,一如往常,他低着头砌模型。
“唏。”我站在门外跟他打招呼。
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有点尴尬。
“这是哪一种型号的战机?”我问他。
“这是F十八D。”他说。
“是你砌的第三十四架战机?”我记得他上一次说,连我那一架在内,他总共砌了三十三架战机。
“嗯。”他点头,继续砌他的战机。
“不打扰你了。”我说。
“我是不是很执着?”他问我。
我摇头:“念科学的人都是很执着的,每一个科学理论日后都有可能给别人推翻,科学家都坚信自己的理论经得起时间考验,不会被推翻。”
“是的,两样物质不能相撞,只是时间问题。”
“再见。”我说。
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送三十三罐空气给我,因为他也砌了三十三架战机模型,他说过,三十三架战机在不同的角落,代表爱情。三十三罐空气,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竟然跟第一个客户发生这种事。
往后的几个月,高海明没有再找我。
“你会不会去参加晓觉的毕业礼?”这一天,梦梦问我。
“机票这个贵,不会了,况且毕业礼后第二天他就会回来。”我说。
想不到这么快就三年了,还有四个月,晓觉便毕业。
“那真是可惜。”梦梦说,“不是听说有些机票很便宜的吗?”
我真的很渴望参加晓觉的大学毕业礼,这一天对他很重要。
我在旅行社买到一种往英国的机票,径杜拜转机,比直航机票便宜很多。
晓觉决定毕业礼后第二天就回来,我没告诉他我会去英国,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拿了三天假期到英国,一心以为很顺利,谁知在杜拜转机时,机场被封锁,许多荷枪实弹的军人进入机场。我听广播才知道伊斯兰真主教宣称在机场放了炸弹,所以军方要把机场封锁进行搜查,飞机班次被逼全部取消。
再多等一天,我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
在杜拜机场等了两天,机场还未解封,根本就赶不及参加晓觉的毕业礼了,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这个时候不能不告诉他,电话打到他宿舍房间,一个女人接电话。
“他不在。”她用英语说。
她是谁?可能是他室友的女朋友吧。
我把我的情况告诉了她。
“我会告诉他的。”她说。
我孤伶伶的在杜拜过了两天,我真的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贪便宜买这种机票?现在是早上十时,晓觉已经穿起毕业袍坐在礼堂里了。
机场终于解封,飞机到了希斯路机场,不见晓觉,我坐火车到布里斯托大学。
“他今早离开了。”他的室友说。
他的机票是今天走的,我以为他会等我,可能机票不能延期吧。
我在机场等待后补机位回香港,已经等了一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在机场洗手间里终于忍不住哭,一个英国女人安慰我:
“你没事吧?”
我摇头,其实我又累又饿,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流落在希斯路机场。
我在机场打电话给晓觉,他真的回家了。
“你在什么地方?”他问我。
“在希斯路机场,正在等机位。”
“他们说接着的一个礼拜也没有机位,所以我一定要回来。”他说。
“我知道。”我强忍着泪水,不想他挂心,“我很快会回来的了。”
第二天,终于等到机位。
到了香港,我直奔晓觉在北角的家,他正跟妈妈、三个姐姐、姐夫和两个姨甥一起吃饭,我还以为我们会在希斯路机场拥抱,想不到这么糟。
三年不见,晓觉好象长高了,也许是消瘦了的缘故吧。
我原本想了很多话跟他说,在这么多人面前,却开不了口。
“坐下来吃饭吧,欢儿。”他妈妈跟我说。
“你学成归来,一定要报答一个人。”他三姊说。
我微笑望着晓觉,只要他有成就,我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那个人就是我,你的学费真的不便宜呀。”他三姊用筷子一边拨我面前的一碟菜一边说。
她竟然抹煞了我的功劳!我不喜欢他三姊,她向来是个势利的女人。
饭后,晓觉送我回家。
“你已经三年没有陪我走过这条路了。”我牵着他的手说。
“谢谢你这三年来供我读书。”他说。
“你不要这样说--”我制止他。
“将来赚到钱,我会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我说。
他双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我会给你幸福。”
那一刻,我有苦尽笆来的感觉,差一点就要掉下眼泪了。
“你打算找什么工作?”我问他。
“当然是进会计师楼实习,香港有几家大会计师楼,我明天就开始写求职信。”
“我在杜拜打电话给你时,为什么有女孩子听电话?”
“她是我室友的女朋友。”
我猜对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人。”我说。
“你不信我吗?”
“怎么会呢?除了你,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你瘦了。”他模着我的面颊说。
“不要紧。”我说。
差不多半个月了,晓觉还找不到工作。
“那天你不是去面试的吗?结果怎样?”我问他。
“他们取录了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那家会计师楼规模太小了。”他说,“我想加入马曹会计师楼,它是全行最大的华资会计师楼。”
“你有写信去应征吗?”
“写过了,没有回音,这种华资公司,要有点人事关系才行的,我又没有。”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打电话给高海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我,邱欢儿。”我说。
“欢儿?”他的声音有点雀跃。
“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事?”
“你说过你姐夫是马曹会计师楼的合伙人,能不能请你姐姐向你姐夫推荐一个人?”
“谁?”他问我。
“他的名字叫区晓觉,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刚毕业,已经写了应征信,只是一直没有回音。”
“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我说。
拒绝了他,然后又求他,我也不期望他真的会帮忙。
两天之后,晓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马曹会计师楼叫我去面试。”
斑海明帮了我忙。
晓觉当天就被通知取录了。
“什么时候上班?”我问他。
“下个月一号。”他说。
“那得要有几套象样的衣服才行。”我说。
“我哪来钱?连信用卡都没有,穿旧衣服就行了。”
“怎么可以呢?你不是说那是一间很大的会计师楼吗?总要穿得体面一点。”
我陪晓觉去买西装,他选了两套,我替他付钱。
“你哪来钱?”他问我。
“签卡不就可以了吗?不用立即还钱的。”
我把二千元放在他的钱包里,说:“你上班要用钱的。”
幸好,他一开始拿的薪水就比我高,我已经债台高筑了。
为了多谢高海明的帮忙,我准备送一份礼物给他。他那么喜欢战机模型,何不就送一盒模型给他?
我到旺角那间高海明代人砌模型的模型店,又看到那个老板。
“又是你?”他认得我,“又想找人砌模型吗?”
“那个替人砌模型的人还有哪一种战机没砌过?”我问他。
“很多都砌过了。”
我在模型架前面浏览,发现一架样子很有趣的模型战机。
“这是什么战机?”我问老板。
“EA-6A野鼬鼠,不是很新的。”
“他砌过吗?”
“好象还没有。”
“我就要这一架,请替我包起来。”
“你不是要找他砌吗?”老板问我。
“我拿走就可以了。”
他有点莫名其妙。
“你跟他认识的吗?”他问我。
我微笑摇头。
第二天,我专程把礼物送去给高海明,他的秘书说他不在。
“可以替我把这个交给他吗?”我问他的秘书。
“当然可以。”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收到高海明的电话。
“谢谢你的礼物。”他说。
“不,我谢谢你的帮忙才对。”
“你有见过野鼬鼠吗?”
“你是说战机?”
“不,我是说野鼬鼠。”
“我没有见过,那架战机是根据野鼬鼠的外型来设计的,对不对?野鼬鼠大概就是那个模样吧。”
“野鼬鼠遇到敌人,会从肛门射出奇臭无比的臭液,百发百中,被射中的人,即使在香草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只能勉强洗去臭味。”
“怪不得战机要名叫野鼬鼠。”我笑说。
“其实鼬鼠品性驯良,只是遇到攻击,才会还击。两只雄鼬鼠争夺雌鼠时,也有一个君子协定,就是可以用掌互掴,用嘴互咬,但不会用臭液伤害对方。”
“它们倒是很君子。”
我不知道高海明的意思是不是他会和晓觉来一次君子较量。他愿意推荐晓觉,也是一种君子风度的表现。
“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我说。
“你不需要跟我说多谢,永远不需要。”他说,“即使你不爱我,我也会一生保护你。”
我无言。
有时候,我不敢相信,有一个男人会对我这样好,也许,男人在得不到一个女人的时候都会说“我会永远保护你”、“你永远不需要对我说多谢”这一类情深款款的话,他们是故意为自己剖开一个伤口,但这种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他们会忘记对这个女人的承诺。
“晓觉,你会向我许下承诺吗?”我问晓觉。
“什么承诺?”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依偎着他。
“为什么总是男人向女人许下承诺,而不是女人向男人许下承诺?”他问我。
“因为女人是世上最喜欢听承诺的动物。你给我一个承诺好吗?”
“我会爱你七十个夏天。”晓觉说。
“为什么是夏天?”
“现在是夏天。”
“七十个夏天,真的吗?”
“除非世上再没有夏天。”他信誓旦旦。
“晓觉,你变了。你从前是不会说甜言蜜语的。”
“是你要我向你说的。”他的样子有点无辜。
但愿我的感觉是错的吧,我觉得晓觉跟三年前离开我的时候有点不同。我不知道这一种差异是由于我们有三年没有见面,所以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还是其他原因。
“习惯这份工作吗?”我问他。
“还不错,不过那里的人看来都很势利。”
“每天面对数字,难免如此。”我安慰他。
“我还要应付考试。”他说。
“钱够用吗?”我问他。
他点头。
我在钱包掏出一千元给他:“我这里还有。”
“不用了。”他说。
“你跟我不同,你是会计师,不能太寒伧呀,难道要带饭盒回去吃饭?”
“我拿了薪水会还给你。”
“你还要跟我计较吗?”
“你不要怪我姐姐,她--”
“我没有。”我说。
好不容易才熬到发薪水这一天,除去要还给梦梦***、给爸爸的家用和付清信用卡数,所余无几,幸好下午接到朱丹妮的电话,她是我的传销客户,住在贼鱼涌,经常介绍其他顾客给我。她这个人很麻烦,如果不是看钱份上,我真的不喜欢跟她打交道。譬如这一天,她下午才打电话来,晚上就要我送货给她。
“如果你没空,不用和我吃饭。”晓觉说。
“不,我八点半就可以走。”我说。
朱丹妮与三位太太在酒楼打麻将,我去到的时候,朱丹妮输了很多钱。
“朱小姐,你的钻石戒指好漂亮呀。”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换了一枚新的钻石指环。
“今天刚买的,现在就输钱。”她埋怨,“很想吃猪红萝卜啊,这里有没有?”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女人说:“这种地方怎会有猪红萝卜啊!”
“附近好象有一档,我去买。”我说。
“怎好意思呢?”朱丹妮说。
“不要紧,我自己也想吃。”我说。
我走到附近一个小食档买了一大盒猪红萝卜,刚在这个时候碰见晓觉。
“你拿着什么东西?”他问我。
“我很快就来。”我说。
我匆匆走上酒楼,不小心让萝卜汁溅在我的裙子上,真是倒霉。
“谢谢你。”朱丹妮说。
“这一铺牌,怎么样?”我问朱丹妮。
“你一跑开我便赢。”她老实不客气地说。
“都是我不好。”
“多少钱?”
“噢,小意思。”
“我是说那些护肤品。”
“噢,这是单据。”我把单据交给她。
“唉,好痛。”她用手揉两边的肩膊。
“是这里吗?”我替她揉揉肩膊。
“对,很舒服。”
我本来只是想替她揉两下,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停手。
“谢谢你。”朱丹妮给了我钱。
“那我先走啦。”我说。
从房间出来,晓觉正站在房间外。
“我们去哪里吃饭?”我问他。
“随便你吧。”他说。
“再过两年,我就不做传销商了。”我说。
我想,再过两年,薪水好一点,晓觉也赚到钱,我才不要做这种奴婢。
“今天我发了薪水。”我告诉他。
“是吗?”
他好象没精打采。
他送我回家时,我问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他说。
他现在好象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
接着的两个多月,晓觉都说要加班,我们很少见面。
“今天晚上,我上你家吃饭好吗?”那天,我在电话里问他。
“嗯。”他说。
我在他家里吃饭,他没有回家吃饭。那天晚上,一直等到十二点,他才回来。
“你还没有走吗?”他问我。
“很忙吗?”我问他。
他点头。
“那我回来了,你不用送我。”
“嗯。”他说。
没想到他真的不准备送我。
“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问他。
“嗯。”他闭上眼睛说。
“那你要小心身体,不要捱坏。”
我为他盖好被才离开。
罢离开晓觉的家,就接到梦梦的电话,反正我也很纳闷,就约她在尖沙咀喝咖啡。
“我跟胡铁汉做了那件事。”她说。
“做了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就是那件事呀!”她向我挤眼。
“不是吧?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你去了英国那一次,我很闷,找他出来,余得人又没空,只有我们两个,我们谈了很多,原来我们虽然认识了很久,却一直不太了解对方。”
“你们那天晚上,就上床?”
“不是。”
“一天,我去警署接他下班,他竟然抱着一大束的姜花出来给我。哪有人会送姜花给女孩子?他就是这种人。”
“不如说你早就暗恋他。”我说。
“我们就在姜花的香味中上床。”
她一副很回味的样子。
“干吗没精打采的。”她问我。
“我觉得晓觉回来之后好象跟以前不同了。”
“他变心吗?”
“他不会的。”
“我们都那么年轻,怎能期望永远不变。”
“你和铁汉始终还是走在一起呀,青梅竹马的感情是很牢固的。”我说。
“高海明还有找你吗?”
“没有了。”
“唏,男人为什么那么喜欢女人的?”梦梦突然问我,她根本没听我说话,她一直还想着铁汉。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男人。”我笑说。
“会不会是因为他自己没有?”
“也许是他们缺乏安全感吧。”
“女人也缺乏安全感呀!”
“女人的就是男人的肩膀。”我说。
“那种感觉好温馨。”梦梦甜腻腻地说。
晓觉回来香港之后,我只跟他做过三次。
“别担心,或许他长大了,每一个人都会长大,这是不能避免的。”梦梦说。
或许晓觉真的是长大了,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理解这种长大。
“这个周末铁汉就从警校毕业了,我订了台吃饭,你们一定要来呀。”梦梦说。
“一定。”我说。
“我们要买什么礼物给铁汉?”我在电话里问晓觉。
“你决定吧,我这几天没有空。”他说。
“晓觉,我们之间没什么事情发生吧?”我按捺不住问他。
“有什么事情?”他反问我。
“或许是我多疑吧,周末见。”
下班后,我在附近商场一间卖军用品的店买了一只军表送给铁汉。军用店旁边,有一间模型店,我在橱窗里看到一架已砌好的野鼬鼠战机,高海明是不是已经砌好了他那一架?
周末晚,梦梦、铁汉、余得人、我和晓觉在酒店池畔吃饭。
“是我和晓觉选的,喜欢吗?”我把军表送给铁汉。
“我喜欢。”梦梦从铁汉手上抢过来,戴在手上,跟铁汉说:“我们每人轮流戴一天。”
“切蛋糕吧!”余得人说,“是庆祝铁汉正式成为警察的。”
铁汉切蛋糕,我把蛋糕传给晓觉,梦梦的手肘刚好撞了我一下,我不小心把蛋糕倒在晓觉的裤子上。
“Shit!你真笨!”他一手拨开裤子上的蛋糕,狠狠地骂我。
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跟我说话,而且是在大庭广众,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为了面子,我强撑着跟他说:“你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都是我不小心。”梦梦说。
他整晚不再说话。
那种气氛,沉默得可怕,我们从来没试过这样。
“对不起。”回家的路上,我跟他说。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是你供我读书的。”
“我从没想过拿这个来威胁你。”我解释。
“也许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你不觉得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吗?”他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他。
“没什么。”他说。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我问他。
“我象吗?”他反问我。
“你变了。”我说。
“你也变了。”他说,“那天在酒楼见到你那样侍候人,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低格吗?”
我没想到这句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这一句话比起他刚才骂我笨更加难受。他是我的男朋友,怎可能这样批评我?原来这件事情,他一直藏在心里,现在才说出来。
“我也是为了钱。”我说。
“你这三年来供我读书的钱,我会还给你。”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我说为了钱,不是要你还钱。”
“那是我欠你的。”
“晓觉,是什么意思?”我忍不住落泪。
“或许我们的步伐不一致了。”他说。
“步伐不一致?”我不敢相信。
“这三年来,大家身处的环境都不同--”
“我们有通信呀!”
“我在英国吃的苦,你知道多少?”他反问我,“冬天的时候,我住的那间屋暖气坏了,我把带去的衣服全穿在身上,仍然浑身发抖,整晚不能睡。你知道我在结冰的地上滑倒了多少次吗?”
我哑口无言,这三年来,我吃的苦,我以为他会知道,原来他一点也没有想过我。我以为是我们一起捱,他却以为是他一个人在捱。
“大家冷静一下吧。”他说。
我在房间里偷偷地哭了一个晚上。
“什么事?”睡在旁边的乐儿问我。
“没事。”我说。
她背着我睡了。
十年了,我不相信晓觉会离开我,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离开我的。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我提不起劲工作,方元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替他买的那瓶八二年的PETRUS又升值了。
我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看着自己,我真的象晓觉所说那么低格吗?当我努力去挣钱时,我的样子是不是难看得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爱上我?
王真从厕格里出来,她穿着背心和短裤。本来瘦弱的她,两条手臂变得十分结实,肩膊宽了,小肮不见了。
“你--”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我去健身呀,健身之后,身体好了,现在我简直爱上了健身,我的教练是香港先生呢。”她对着镜子顾盼自豪。
是的,什么都会变。
“欢儿,你怕不怕失去晓觉?”梦梦问我。
“怕,比死亡更害怕。”我说。
“他是你第一个男人,大部分女人都不是跟第一个男人终老的,我想你记着,万一你失去他--”
“你以为他会变吗?”我制止她说下去。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变?他以前是从来不会象那天那样对你的。你太爱他了,所以他才敢伤害你。”
“他爱我的,只是我们分开了三年,需要一点时间调节。”
我不敢告诉梦梦,晓觉说我低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两个字比“我不爱你”更刺痛人的心。我可以被任何一个男人批评我低格,可是不能够是我自己的男人。
“有时候我很羡慕你。”梦梦说。
“我有什么值得羡慕?我羡慕你呢。”
“要很多很多爱,才可以这样信任一个男人。”
“是的,他变了,我就一无所有,如果晓觉也变,我以后也不再爱任何一个男人了。”我说。
“我们好象尽说晓觉会变,不会变的呀!”梦梦拍拍我的手背,“还是赶快回家等他电话吧。”
我赶回家,等晓觉的电话。
“姐姐。”
乐儿拿成绩表给我看,她的成绩糟透了,只有两科及格。
“你到底有没有用心读书?”我很生气。
“我今天在街上碰到晓觉哥哥。”她说。
“你别扯开话题。”
“他跟一个女人一起。”
“是同事吧,有什么特别。”
“他们很亲昵啊!”
我的心象给一把斧头狠狠地劈了一下,他爱上了别人,他要离开,不是因为我低格,是他不再爱我。低格只不过是一个藉口。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他工作的会计师楼外面等他出来。他见到我,有点愕然。
“欢儿,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我。
“你是不是不会再找我了?”
“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冷静一下。”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们之间有问题,有没有第三者也一样有问题。”
“那到底有没有?”我问他。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
会不会是乐儿撒谎?
“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等了三年,终于可以一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哀哀地问他。
“我知道你这三年来为我做了很多事,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不必为了恩义而留在我身边,我需要的不是这些。”
“我们大家冷静一下好吗?或许真是分开得太久了,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我奇怪他可以说得那么冷静,是不是在这一刻,我爱他远多于他爱我?
晚上回到家里,我正想责备乐儿,爸爸在屋里发愁。
“乐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说。
我看看手表,是晚上十二点钟,乐儿从没试过那么晚还不回家。
我检查乐儿的抽屉,发现她拿走了身份证和一些衣物,我放在抽屉里的八百元也不见了。
“我们去报警吧,她离家出走。”
离开警署,已经两点多钟了,又不敢吵醒晓觉,这时我才想起铁汉来。
“虽然不是我这区,下班后我也可以帮忙去找你妹妹的。”铁汉说,“也许她只是出去玩几天,不要太担心。”
第二天,我告诉晓觉妹妹失踪。
“我今天不上班,我会四处找找。”我说。
“人海茫茫,到哪里找?”他说,“我今天不能请假。”
我和爸爸在乐儿平时喜欢到的地方找她,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她。
第二天,人口失踪组的探员来录取口供。
“你妹妹平常还跟哪些人来往?”探员问我。
我忍不住伏在桌上呜咽。
铁汉那一边也没有消息,我每天留意报纸,看到有尸体发现的新闻,便害怕得很,担心会是乐儿。
两个礼拜了,乐儿一点消息都没有,爸和我仍要照常上班,家里少了一个人,变得很冷清。爸爸天天晚上都喝酒。
“我是不是一个不合格的爸爸?”他问我。
“我们都不了解她。”我说。
乐儿的性格不象我和爸爸,她说话少,不擅与人沟通。
这一天,我到高海明的公司开会,在电梯里碰到了他。
“你的脸色很差。”他说。
“近来家里有点事。”我说。
“什么事?”
“我妹妹失踪了,是离家出走。”
“你妹妹有多大?”
“十三岁。”
“那么小?”
“已经报案了,差不多一个月,还是找不到。”
“你有没有她的照片,我替你留意。”
我在钱包里找到一张我和乐儿的照片。
“只有这一张。”我说。
他接过照片说:“我留着这个。”
我每天中午和下班后也在街上溜达,希望有一天会在街上碰到乐儿。走在街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人海茫茫。
这一天,走得累了,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晓觉。
“我很想见你,可以吗?”我哽咽。
“你别哭,你在哪里?”他问我。
我们在铜锣湾一间餐厅见面。
“我妹妹失踪了,你知道吗?”我问他。
“我怎会不知道?”
“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紧张,你连陪我去找她的时间都没有。”我怨他。
“你叫我到哪里找?胡铁汉都找不到,难道我有办法吗?我每天晚上十时才下班,我也要工作的,又要考试,你是知道的。”
“算了吧。”我说,“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你想我怎样?”
“两个人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在我身边。”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你叫我到哪里找你妹妹?”
曾几何时,我在晓觉眼里看到爱和温柔,但这一刻,我在他眼里再看不到这份感情,只看到他瞳孔里的一个沮丧的我的倒影。我有点手足无措,什么时候,他不再爱我?
“你是不是有第三者?”我问他。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我。
我心碎。
“开始了多久?”我的声音抖颤。
“即使是有第三者,也和我们之间的事情没有关系。”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除非世上没有夏天--”我哀哀地问他。
他沉默。
“你说话呀!”
“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情都要寻根究底?”他反问我。
“除非世上没有夏天--”我凄然重覆一次。
这一句话,是他不久之前说的,历历在目。
“当时是这样想--”他说。
“当时?”我失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点头。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笨,他的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想他帮我来欺骗我自己,我竟然不敢问他:“你现在爱不爱我?”
“找到你妹妹再说吧。”他说。
“找到你妹妹没有?”余得人打电话来问我。
“还没有。”我说。
“我明天陪你去找好不好?”
“好,明天见。”
第二天下班后,余得人开车来接我。
“你从哪里弄来一辆车?”我问他。
“问朋友借的,有车方便一点。”
“谢谢你。”
“你消瘦了很多。”
“是吗?”
余得人驾着车从香港驶到西贡。
“那边就是大浪湾,还记得我们在大浪湾住饼一晚吗?那间鬼屋真恐怖。”余得人说。
我怎会不记得?如果我们没有长大,晓觉是不是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你跟晓觉怎样了?”余得人问我。
“他要分手--”我难过地说。
“他怎可以这样?”
“不要再说了。”我制止他说下去。
我们又从西贡走到尖沙咀,我望着街上每一个走过的女孩子,见不到乐儿。
“不要再找了,找不到的了,回家吧。”我说。
我累得在椅上睡着了。
“到了。”余得人轻声说。
“嗯。”我张开眼睛,发觉余得人握着我的手。
“你干什么?”我缩开。
他满面通红,向我解释:“我一直也很喜欢你。”
“我会告诉晓觉的。”我愤怒地解下安全带下车。
“欢儿--”余得人追上来。
“我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我骂他。
“难道我没有资格喜欢你吗?”他反问我。
“对,你没资格。”我说。
“为什么?”
我答不出来。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余得人说。
他说得对,我心里根本看不起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我的可能性。
“根本你觉得我很低格,对不对?”他沮丧地说。
低格?这不正是晓觉对我的批评吗?原来我和余得人是同一类人。不被人爱的人,都变得低格。
“根本我和你一样低格。”我含泪说。
“对不起。”余得人惭愧地说。
我扬扬手说:“不要告诉晓觉。”
罢回到家里,我接到高海明的传呼。
“我找到你妹妹了。”他在电话里说。
“真的?她在哪里?”
“在花墟一间花店里工作,现在已经下班了,天亮才可以找到她,明天我陪你去。”
乐儿为什么会躲在花店里?
凌晨五点钟,高海明开车来接我去花墟,我果然看到乐儿在一家花店里面搬货,她把长头发剪短了,看来比实际年纪大一点。
“乐儿--”我叫她。
她看到我,一点也不愕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脸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我问她。
“不喜欢读书。”她说。
我本来想好了很多话骂她,但这一刻,我竟然伸手去模她的头。
“回家吧。”我跟她说。
爸爸见到了乐儿,开心得不得了。
为了答谢高海明,我在他最喜欢的湾仔那家意大利餐厅请他去吃饭。
“谢谢你。”我说,“你是怎样找到她的?”
“我拿着照片到处找,也请私家侦探帮忙,昨天,想不到竟然让我在花墟看到她,我也不太肯定是不是她,照片中的她还很小。”
“那是两年前拍的。”
“出走期间,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胆子很大呀,睡公园啦,睡宾馆啦。”
“你为什么会想到她在花墟?”
“我也曾经离家出走。”高海明说。
“是吗?”
“到工厂里做工,两个礼拜后就给妈妈雇用的私家侦探找到了,我离家的第一天,就去花墟,我把身上一半的钱买了好多雏菊。”
“用一半身家买雏菊?”
“我喜欢。”他说。
“为什么要出走?”我问他。
“也许是太闷了,那两个礼拜,其实过得很开心。到了现在,万一工作不如意,我也想出走,可是,再没有勇气。”
“我从来没有这个勇气。”
“你比较幸福。”他说。
“幸福?”
“你毋须逃避现实。”
“我认为你和我妹妹比较幸福,不喜欢就可以走。”
“你妹妹以后打算怎样?”
“爸爸害怕她会再出走,不敢逼她继续念书。”
“有没有想过让她出国?也许香港的读书环境并不适合她。”
“我哪有本事供她?”
“她有兴趣去日本吗?我有一个日本朋友,可以帮得上忙的。先让你妹妹去日本学习语言,住在我朋友家里,他和太太会照顾她的,生活费不成问题,他们以前也帮忙一些留学生。”
“学费也要钱呀。”
“和生活费相比,学费就很便宜了,我可以帮忙。”
“不可以要你帮忙的。”
我不想再欠高海明。
“你何不问问你妹妹的想法?给她一个机会吧。”
回家路上,我想,我肯供晓觉出国,却不肯帮自己的妹妹,似乎太过分了。
“乐儿,你想去日本念书吗?”我试探她的口气。
“真的可以去吗?”她雀跃地问我。
斑海明说得对,我该给她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