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性事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我说:“敢情好,事后他有没有写一篇稿子,投到《读者文摘》去?《读者文摘》最喜欢刊登这种多灾多难的题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儿最崇拜的人是我,现在我一点地位也没有了。

盼妮不满:“妈你看爸爸这样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叹口气,“我只希望宋医生能把盼眯医好。”

“宋医生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们母女俩,“你们怎样偏心,不提起宋医生?”

盼妮说:“宋医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们觉得没有?好像没有什么生气。”

我不做声。盼妮的直觉是正确的。

她说:“宋医生说话像放录音带,而且声线降得太低,叫人听得好不吃力,我觉得他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妈,是不是?”

“人家热心帮助我们。”瑞芳说,“盼妮,你别乱讲。”

“我对宋医生没有反感,但是我喜欢马可。”盼妮说。

她母亲取笑她,“你只是喜欢马可吗?你难道没有爱上他?”

盼妮说:“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见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拢吧。”

我说:“很难。”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楼上。”

“楼上?”我说,“这个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许在亚留申群岛,要不就在爱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么老在公寓中写稿子?”盼妮问我,语气中略带责怪之意,“哪里都不去。”

我说:“因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悦,所以走开了。

我说:“来,老婆,陪我下一盆围棋。”

瑞芳懒洋洋的说:“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还是搬出了棋子。

我说:“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着嘴笑,“再写一套《黄河与我》吧,说不定可以买得起。”

我说:“岂敢,写罢黄河,再写《珠江与我》,怎么样,这根本是个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芦。

圣诞时,我们接到宋家的帖子,阂府统请,叫我们到瑞士去住一阵子。

盼妮说:“现在有钱人都不住纽约,公公也不住纽约,有钱人都住瑞士。”她叹口气,“我讨厌公公—天到晚在钱眼里钻,可是没钱又没有真谛。”

瑞芳笑问我:“你女儿在说什么呀?”

“她?她感情无法发泄。”我说,“嚼蛆。”

“我们去不去?”瑞芳问。

我说:“我也不知道。”

瑞芳说:“也许宋医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够用筷子吃饭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变成为一个天才不可。”

瑞芳不响。

但是宋家的人实在太周到,我们正在犹疑问,宋老三已经特地登门来看我们了。

他问:“你们见到马可了?马可有没有问起赛尔斯族的历史?”

我说没有。

“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样东西给季兄,”他取出一只包裹放桌上。“同时我们少爷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们那裹住几天,少爷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说:“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到。”

“这一阵少爷实在是忙,否则一定亲自来请,”宋路加笑,“少女乃女乃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门,她是难得离开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准备好,只要拨一个电话给我。”

“太感谢了。”

盼妮一直在旁边静静的听,一脸的盼望。

我犹疑一刻问:“马可呢?到时会不会见到马可?”

宋路加说:“马可不会回来。”

我问:“圣诞也不回家?”

“马可有事激恼了家父,家父见到他心烦,所以暂时叫他离得远远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问。

“季兄现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问一句。

“是。”我答。

“我们少爷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点资料。”

我说:“义不容辞。”

“好极了。”他站起来告辞,“到时交予你过目。”

盼妮一听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愿留在纽约参加同学们的派对,我很反感,盼妮应该走一趟多谢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应下来。

所以最后启程往瑞士的只有我们三人。

我叮嘱盼妮,让她告诉外公,农历年我们一定回香港。

出发之前瑞芳照例又紧张起来。

她说:“这一回我们一定可以见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总部”了。

瑞芳说:“以我父亲的能力,也绝对办不到这样的房子,”她实在是诧异,“宋家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原本想开玩笑,说句,“也许是和坤的后代,或是沈万三的承继人。”可是到底没说出来。

鲍老先生的财产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现在他的女儿季鲍瑞芳公开承认他家与宋氏不能比。

瑞芳说:“最主要有许多东西根本是钱买不到的。”

我们抵步的时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图书室中。他请我们坐.然后去通知宋医生,自有女佣人来提我们的行李上楼。

宋总管出来与我们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们到楼上客房休息。

他跟佣人说:“季先生太太住少女乃女乃隔壁那间。”

女佣推开房门,礼貌地带我们进去。

屋子收拾得实在整齐,全部中式,有独立的小客厅连书房。睡房装饰简单,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风。

盼眯坐在沙发上,抱着洋女圭女圭玩。

瑞芳略为不安。

我说:“你看你,又在担心了。”

瑞芳抬起头,“少堂,我觉得事情很蹊跷。”

“怎么会?”我莫名其妙。

“在图书室你有没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这个人简直不长脑袋,”她低声说,“图书室书架上那一列银镜框——”

我问:“你看到谁的照片?玛丽莲梦露签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别打岔!”瑞芳沉声说,“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转变中国近代历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头。

“季少堂,用用你的脑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宋家是什么人?”

我心底一凉,倒不怎么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当勉强,我伸手模模翡翠屏风,“依你说,这架屏风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说:“我所不明的,他们为什么不瞒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瑞芳,”我与她坐在床沿,“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必追究朋友的来龙去脉。”

“可是他们有什么意图?”瑞芳怀疑的问。

“放心,不会是谋财害命。”

“你还说笑?”瑞芳问,“你不怕会卷入别人的漩涡?”

我摇摇头。

瑞芳叹口气,“只要他们医得好盼眯……”

有人敲门,我开门,门外是宋路加。

他说:“我们少爷在书房。”

“好,我马上来。”

瑞芳说:“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医生说声对不起。”

宋三带我走到书房,我看见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面向着我的是宋家明,背着我的是一个女子。

宋三微笑着向我摆摆手,暗示我坐下,然后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着我。黑发挽成低低的一个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样子。一件黑色丝旗袍是宽身的,我连她的身材都瞧不见。

他们在下围棋,因为棋盘是特制的一张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盘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看到宋夫人的一只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谢她,但是他们夫妻俩全神贯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扰。

我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同时又担心宋夫人会忽然转过头来,更担心她一转过头来,而我看到的只是个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盘上正在比气,已到“长气吃五眼”的结果。白子尚有两口气,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气了。

宋夫人执白子,宋家明执的是黑子,看样子这盘棋还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回转来,看见我还坐在那里,向我笑笑,故意地轻轻咳嗽一声。

宋家明这才抬起头来发现我。他马上笑着站起来。

我刚想与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却缓缓的转过头来。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脸,便呆在那里,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见她脸色苍白,若有病容,脸上无半点血色,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此时一见宋榭珊,我心头不禁涌出“美若天仙”这四个字来。她肌肤晶莹如玉,周身犹如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似幻似真,实非尘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发觉宋家明已紧握着我的手。

我连忙镇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园真是难为你了,不知伤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说:“小事情,小事情。”

这时瑞芳也下来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后就急急地与她握手道谢。

宋家明问:“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着了。”

瑞芳的应对姿态非常得体,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对盼眯医病这件事是紧张的,甚至可以说她这次在圣诞到瑞士来,百分之九十九是为了替盼眯动手术。

当天晚上我们看到了约翰、保罗与路加。他们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边,的确恭敬有加,但却又没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当宋氏夫妻坐下的时候,他们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饭的时候,大家才一起坐。

马可没有回来。

宋家明决定第二天清晨,赶在节日前替盼眯动手术。

瑞芳在客房里难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风前与她谈别的事。

我说我一生中没见过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顺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够令人为她赴汤蹈火。

瑞芳说:“她一整夜除了微笑,并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美是美丽,可是不像活人。”

我点点头。

“连年龄都看不出来,说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无蛛丝马迹可寻,整个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问:“她今天可没有戴首饰,她镶了那么多首饰干吗?”

端芳说:“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饰。咱们家到底也不是暴发户,女人们上超级市场也得戴着几百卡拉钻石。”

我打个呵欠。

“如果他们真是我们想象中的他们……”瑞芳说。

我说到正题上去:“你是决定要为盼眯动脑部手术?”

“是。”

“女儿是你生的,”我说,“这种决定由你来做比较好。”

瑞芳把宁波人的倔强施展出来,“我知道危险程度强,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她会有生命危险?”

“不会,宋家明医生是国手。”

“国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过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时张开干涩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个园子的风信子花。

宋医生把盼眯带到医院去,又带了回来。手术的时间最后定于明早。

盼眯抱着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后跟我说:“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鸽。”

我听不明白,看着瑞芳。

宋夫人这时微笑说:“在医院马可看她无聊。变魔术给她看。”

瑞芳笑问:“是变白鸽?”

“是。”

“马可来了?”我问。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说:“没想到马可还能变魔术。”

她与宋榭珊攀识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着瑞芳:“家明的手术做得很好,你不必担心,明天我们去看他。”

瑞芳苍白起来,“看手术?不不,我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宋马可推开会客室的门进来。

几日不见,他益发英俊了,一只手上缠着纱布。他先叫:“榭珊——”然后看到了我们,“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说:“你爹爹找你呢。”

“我这就去。”他说。

瑞芳笑:“多谢你变鸽子给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戏。”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进来,绷着脸跟他说:“爹找你。”

马可一转头就走出会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