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低声说:“琪琪走了几乎两个月了。”

“走了?”她一时没会过意来,“走到什么地方去?”

“到美国,并没有留下地址,找都没法找。”

“这是几时的事?”朱明震惊着,脸上的欢容全跑了。

“很久了。”我说,“在你出院的那一天。”

“是因为我吗?”

“不是的,也许她嫌我不中用。我的缺点太多,并不值得她原谅,我配不上她。”我停一停,“现在你知道了,我代她谢谢你,我们去吃饭吧。”

朱明没说什么,服从地走在我身后。不久她将会成名。

有一天我与朱明走在路上,碰见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他与我打招呼,我停了下来。

那个朋友诧异地看看朱明,又看看我,压低了声音问:“琪琪呢?”

我脑子里马上升起琪琪那种雪白纯洁的模样,在这种大气里,她应该已经穿上了她白色的大衣。琪琪每一年都买一件白色的大衣穿,今年在美国,她有没有想到我?

我低下头:“琪琪到美国去了。”我说。

朋友的神色闪烁,然后就明白了,他看了朱明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追上朱明,我们两个人默默走着。

“家豪。”朱明忽然叫我一声。

“什么?”我问她,“有事吗?”

“家豪,让我们结婚吧。”

我又低下了头。“是吗?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问。

“因为你是这么一个好人。”她说。

我心里冒酸泡,“因为我是一个好人?并不见得,琪琪就不会说我好,我对你好不见得是对每一个人好。”

朱明说:“那是因为对我好。”

“是吗?可是唐对你不好,你也一样的想嫁给他。”

我漫无目的地伤害着朱明。

朱明并不出声,我们渐渐散步到公园里去,黄昏时刻,公园是深紫色的,树木、云、草地、天空,全融成一片,地上都是干叶子。

我们走在树叶堆当中的小路,忽然之间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下雨了。”朱明抬起头说。

她的声音这么纯和,一点都不生气,她还是这么信赖我,尊重我,我往做了小人。

我说:“是的,下雨了。”顿时心平气和了起来。

谁晓得我们这样的关系可以维持多久,我绝对不会这样与她结婚,因为我对她好?现在不是卖身报恩的时代了,乘虚而入去娶一个女人做老婆?这是侮辱。等到有一天,朱明说“家豪,我爱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娶她,结婚难道不是为了爱?

现在就让我们维持朋友的感情吧。

雨渐渐下得大了,但是还属于毛毛雨,阴天是这么的美丽,雨水凝在大衣上,头发上,渐渐一切都润湿起来。

“朱明,你暂时安心作画吧。”我说,“婚姻的事,慢慢再提,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考虑。

饼没有多少天,我喝醉了。酒后带了一个洋妞回家睡。半夜三更的只觉得她老是爱上洗手间,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头痛欲裂,屋子外有人在敲玻璃窗,我拉开窗帘一看,是朱明!

“快快!”我推醒身边的洋女人,“快!起床!”

她睬也不睬我,翻了一个身,仍然睡着,外国女人就是这么一点懒散,不叫人尊重。

那边朱明已经用锁题开门进来了。

我披了晨褛出去,“朱明。”

朱明笑吟吟地抱着一大堆食物,看着地上的女人的大衣、裙子、皮鞋。

“你的女朋友在吗?”朱明放下食物,拾起一条裙子,看了看号码,抬头,眉开眼笑的说,“十四号,好丰满。”

我非常的气,朱明一点也不吃醋,她居然完全以妹妹的姿态出现,难道她不知道我是爱她的吗?她竟是这么糊涂。

我把裙子拿来,仍然摔在地上。

朱明耸耸肩,她说:“我今天来看看你,我可能在这几个月内开一个画展,短日子里将非常的忙。喂,你的女朋友叫出来看看。”她纯粹是孩子气。

我没好气的进房去,一把拉开床单,那个洋女人终于起来,双眼朦胧,化妆一块一块,眼睛下一大块青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脸,我忽然同情她起来,于是声音就放轻了,“起来吧,我的妹妹来了。”

她终于起床,穿着我的衬衫,套上牛仔裤,这时候朱明整个人靠在房门上,看着房内这一幕两人剧。我从没见过这么顽皮的朱明,她唇角含春,快乐地嚼着口香糖。真见鬼。什么地方来的口香糖!

洋女人说“嗨!”

朱明用手画了一个圈:“嗨!”

她一点也不妒忌,当然,我不是唐,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吃醋,我好生气。

我看住洋女人说:“你可以走了。”

洋女人耸耸肩,披上大衣,抓起手袋,开门走了。

朱明回头走到厨房去煮咖啡。

我把床单枕头套一股脑儿的拉下来洗。

在淋浴的时候,朱明间:“该下雪了吗?”

“还早着呢。”

她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

我用毛巾抹干身子。

“刚才那个女孩子真幸福。”朱明说,“无牵无挂的,爱怎么就怎么,活得那样才够意思。”

“你羡慕她吗?”

“嗯。

“我觉得她顶可怜,长这么大了,还一条狗似的,到处睡觉,什么也没有。”我说。

“话不能这么说,她也可以结婚,但是结婚又怎么呢?住在一间小屋子里,带两个孩子,什么地方白月兑油便宜一毛钱,就走到那里去买,那多累,倒不如现在好,她又看得开,因没有感情的缘故,一切都容易办。”

我叹口气,“喝咖啡吧,妹妹。”

她又笑起来,“我那画展得筹备起来了。”

“最近睡得好吗?”

“一碰到床便昏迷了,也可以说睡得不好,她笑,“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什么都戒掉了,那天有人叫我抽烟,我拒绝,那个人说:‘嗯!没有画家跟作家是不抽烟的。’你说多么好笑。”

“的确好笑,”我说,“最好画家还抽鸦片,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给你看一张画。”她说。

外面下雨了。琪琪在美国的哪一州呢?下雪还是大太阳?

“给你看。”朱明把画摊了开来。

是一张炭笔素描,已经弄糊掉了,一个女孩子的侧影,丝丝人扣的寂寞感,瘦瘦的手抱着一只猫,她看着前方,一点目的也没有。

“很好,至少我看得懂这一张,其余的还真弄不清楚。”

“那些是为赚钱而画的,这一批是开画展的,先几日到学校去旁听,与教授谈了一会儿,他们赞成我再回去。”

我笑,“你倒是忙着呢。”

咖啡凉了。

朱明没有男朋友,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是她再也没有男朋友,她的头发长得很快,卷卷的长出来,还没有流行爆炸装,她已经略具规模。为了工作时的方便,朱明用两只颜色鲜艳的塑料夹子夹住了头发,看上去很稚气可爱,她现在胖得很,常常嘲弄自己肚子上的肥肉,牛仔裤上全是油彩。

她把画展筹备得头头是道,支持她的画廊打算把她当摇钱树,与她签下合约,自然是力捧的。东方人在西方人的社会中打出一条路子,谈何容易,总要在艺术界里下手。

她常常神秘地出现在我公寓,有时留一张纸,我们许多日子没有见面,感情淡过朋友,叫人想起君子之交淡如水。琪琪如果知道了,会不会后悔一时冲动离开了我?

我想在美国的报纸上登寻人广告。

算了吧,无论怎么样,我爱朱明多过爱她。

我有空的时候也去看朱明,有时候故意忍着一天、两天不去看她,终于忍不住,冲了上去,我永远猜不到她在做些什么。

一个下午,她在画具当中睡着了,缩着身子。我曾经看过她熟睡的相貌,以这次最和平。我坐在她对面抽烟,非常的无聊,又不敢拿起她的画看,怕吵醒她。

我走到厨房去,看见有一大堆中文报,恐怕是朱家寄来给她的吧。

我做了一个茶,坐在那边吃边看,翻着翻着,忽然看到一段结婚的启事,我呆住了,张汉彪与白琪奥结婚之喜。在美国纽约史丹顿教堂结婚,日期十月十日。

琪琪!不是巧合。她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我回头打个电话问声就知道了,这附近便有一所公众电话亭,我出去打电话。

唐来接听。

我问:“琪琪结婚了吗?”

“你是谁?”他冷冷的声音。

“家豪。

“呵,家豪呀,你好你好。”他说,“好久不见。

“琪琪结婚了吗?”

“是的,上个月的事儿,嫁了一个医生,三十多岁。”

“在美国结的婚?这么快?”

“不算快,她到那边已经三四个月了,你要她的地址吗?”唐问我。

“不要,谢谢。”我挂上电话。

琪琪结婚了,我茫然的想,她结婚了。

才离开我三个月,她便嫁人了。她似乎是一离开家门便忘掉我的,我真的那么容易被忘记?恐怕是的。

我默默的走回去,朱明已经醒来,她问:“你刚才来过?”

“来过。”我坐下来。

“外边那么的冷,你出去的时候没有穿外套吗?”

“没有,我不怕冷。”琪琪结婚了。

“怎么,你看上去不开心呢。”

琪琪忘了我了,她并没有为我抱恨一辈子。

不要说是一辈子,一阵子也没有,我与她在一起三年,都不值半文。

我说:“朱明,我们订婚吧。”

饼了很久,她点点头。

她答应我的求婚不外是因为我对她好,多么叫人伤心的一件事,太没有自尊了。可是我要自尊有什么用呢?还是忘记过去,努力将来吧。

我们筹备一个订婚宴会,说是“我们”筹备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朱明不是琪琪,朱明对于生活中的小事不感兴趣。订婚对她来说也是小事,叫她去订礼堂,选择酒类、点心,简直是等于谋杀她,她的一心一意都用在画上。

真是奇怪,琪琪的世界建立在她的自尊上,而朱明的世界在感情上。她对于画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我自问没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直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朱明来了,一件毛衣,一条芝士布的裙,她的美丽在她的随和,她的姿态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家风度,我把指环套在她手上,她向朋友一鞠躬,笑容可掬。

忽然之间我原谅了她的一切,她到底是特殊阶级,她原不应该理这些俗务,只是她人到了就好,只要她脸上有笑容就好。

我看着她脸上娇憨的神情,这个女孩子是我救回来的,如果一直让她在那间稀僻屋里住下去,她一定会死掉,是我救她回来的。

我为朱明牺牲了跟琪滨之间三年的感情,幸亏琪琪现在也结婚了,表面上来说,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我心里隐隐不是这么想。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

好像唐的不请自来。

是我先看见他的,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会有胆子来。他迎上来,他笑道:“真没想到你订婚了,琪琪结婚我没到,你订婚我必需要来。”

我点点头,我不想与他吵架,算了。如果朱明忘不了他,不见他也忘不了,如果已经忘了他,见了面也不过如此,虽然这么譬喻着,但是我的心还是往下坠,手脚几乎是冰冷的。

朱明向我走过来,她根本没有看到唐,她笑着抱起我的手臂,我的心马上一定。

“家豪,我想早一点到画廊去,那边有人等我。”她以一种小孩向教师请假似的声音问我。

平时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今天是我订婚的日子,又有唐在我身边,顿时使我骄傲起来,而且她问得刚好,我的确不想她留在此地与唐谈话。

“你去吧,晚上我到你那里来。”

她吻了我一下,还是没有看见唐。

我说:“唐来了。”我乘机故作大方。

她转头,看见了唐。我火眼金睛地留意着她的表情。

她根本当我在与她介绍一个陌生人。她温和的点点头,“你好。”她平静的说,眼睛很随便的看了唐一眼,“我走了。”她告诉我,然后转头便走开了。

我觉得朱明真是值得我这么疼她,她没有令我失望。

我胜利地看着唐,唐一脸茫然,我真觉得痛快。唐满以为他还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爱朱明,但是他很愿意朱明爱他一辈子,他巴不得朱明一眼看见他,马上昏死在地上。可爱的朱明没有那么做,朱明把他当陌生人。

朱明根本不识得唐,即使朱明恨他也是好的,但是朱明对他什么感情也没有了,朱明绝对不懂伪装。

我对唐说:“我很高兴你来了。”现在这种情形,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唐如梦初醒,“朱明漂亮多了。”他说。

我说:“朱明一向是漂亮的。”

“不不,”唐回忆着,“她没有笑容,很多埋怨,态度非常消沉,不是这么美的。”

“一个女人如果有机会美,为什么不美呢?”

那个时候我把朱明送到医院去,她憔悴得只剩一口气,也不是这么美的。

我很满意。

我说:“朱明下个星期在现代美术馆有个画展,连展七天,你可以去看看,她的画非常吃香,非常多订单,把画与金钱一齐提是奇特的,但是这年头,什么不是钱呢?”

唐迷惑的站在那里,没多久就告辞了。

事实与他的意料差得远呢,他以为他有多重要!

朱明见过唐后并没有提起他。

朱明忙得昏了头,整天穿着牛仔裤跑来跑去,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一会儿是记者访问,一会儿与展览会联络,又要把画抬来抬去。

她心中几乎一点旁惊也没有,何处有唐的影子,唐即使愿意回来,她也看不见了。

人是善变的,变得快速,根本不认得过去的事、过去的人,我很高兴朱明也懂这一套。

她的画展陈列好之后,我赶去看。

朱明兴奋的告诉我,“家豪,我太快乐了!太快乐了!”

的确是的,华人能在外国地方出人头地,非要打真军不可,我不知道朱明的画有什么好处,隔行如隔山,但是以她这么一个女孩子,艺术学院又还没有毕业,能够获得画廊的支持而开画展,已经够难得了,我替她高兴。她的快乐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说:“这画展原本应该早一年举行的呢。”

朱明说:“现在也不迟呀。”她笑吟吟的说。

“自然不迟。”我说。

她盘膝坐在地毯上,她的书一直在她身后两旁伸展出去,好美的一幅风景,我几乎看呆了。

“我想替你拍些照片。”我说。

“我不知道你会拍照。”她笑说。

我模着她的头发,“头发几时再长?”

“不打算留长了,多脏!”她皱皱鼻子。

我吻她的脸,她避开。

我笑一笑,“怎么,你不是怕难为情吧?”我问,“怕我?”

朱明低下头,不响。

我说:“不要紧。”

朱明忽然抬起头来,说:“家豪,我老把你当哥哥似的,真不习惯。”

“从今天起,你努力把我当未婚夫吧。”

“真抱歉,与你拥抱接吻,似的。”她笑。

“乱讲!”我说,“过一阵就好了。”我也笑。

“不过我是爱你的。”朱明说,“我十分敬爱你。”

我说:“我知道。”我拍拍她的手。

“你不高兴了?”朱明不放心的问,“我说话老是不用心。

“没有,我又不是喜怒无常的人。”我心中还是气着唐,说话老把矛头指着他。

朱明并没有察觉,她不是一个很精明的人。

我说:“我等着明天看你吧。

对丈夫是应该尊敬的,我非常了解,朱明尊重我,无疑是一件好事,不知道为什么,在琪琪面前,我永远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孩,但是在朱明面前,我被逼长大与成熟起来,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第二天我在画展中看到了朱明,她与一大堆熟人站在一起,谈笑风生,一看就觉得她是会得成功的,她有那种信心。

朱明见到我,马上撇下众人迎上来。

朱明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我由衷的说,“你今天太漂亮,为什么订婚的时候不穿这套衣服?”

朱明穿一件黑色纱的晚礼服,背部挖空,都是纱边,她略略化了点妆,显得明艳照人,一头卷发梳成洋女圭女圭似的,一脸笑容,简直把洋人看得呆了。

别说人长得漂亮没有用。简直太有用了,朱明单在长相方面就占尽了优势。

“订婚是订婚,画展是画展,不能混为一谈,你是明白的。”她笑。

“我当然明白,我以你为荣。”我说,“你去招呼朋友吧。

我站着欣赏她的画,有人在我肩上一拍,我转头,见是唐,他最喜欢这种轻浮的动作。

我问他:“你的女朋友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有带你的女朋友?”我是指那个外国离婚妇人。

“什么女朋友?”唐没好气的说。

我看看他,又看了朱明一眼。

唐说:“真没想到朱明穿晚礼服有这么漂亮。”

“你根本没有给她一个穿晚礼服的机会。”

我记得他们只来往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朱明都在哭。唐这种人永远不会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一直羡慕别人的快乐。

我把他撇下,一会儿他走到朱明身边去,朱明愉快地与他说了几句话,也撇下他走开了。活该!我幸灾乐祸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