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招莲娜坐在女儿的书房内翻阅书信文件,做得起劲,索性月兑了外套大施拳脚。

她找到一只上锁的盒子,打不开,正在用裁纸刀撬,守丹放学回来看见,一声不响,先拨电话叫罗伦斯洛赶来,然后才走到她身后咳嗽一声。

招蓬娜若无其事,放下盒子,拾起案头上的信,“唷,没想到你还在同这个笔友通信。”

守丹不出声,自她手中取饼心扉的信,还好,未被拆开。

“这是个什么人,认识也有好几年了吧,已有多久?起码有五六年,瞧,我多关心你,无微不至。”

守丹静静看着她。

招莲娜脸上的肉都浮了起来,原来的小小毕子脸全部变形,若在街上看见她,守丹恐怕会认不出母亲。她穿着小三号的衣裳,把身体勒成一截一截,这时她已经累了,倒在安乐椅上。

“我从来没到过你家,”她咕哝,“做你佣人比做你母亲好得多。”

守丹仍然不出声。

“你别忘记,凭你自己,哪能做得成侯太太。”

守丹远远抱着手臂看住她。

招莲娜忽然吃吃笑起来,“不过,侯书苓夫人并不易为,你现在明白了吧,他这个人——”

“莲娜!”

就在这个时候,罗伦斯洛进去,打断她那句话,“你怎么来了?”他把她自沙发上夹起来往外走。

“我为什么不能来,这是我女儿的家不是。”

罗伦斯不由分说把招莲娜扯将出去。

守丹在母亲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鼻端闻到一股异味,她一怔,忽然醒悟到,这骚臭来自她母亲身上,大抵是酒喝得多了,混着汗,又懒得注意个人卫生之故。

守丹呆呆地看着窗外,阳光非常好,照得纱帘通透,守丹像是看到年轻的招莲娜刚洗了头,用大白毛巾裹着湿发,披着浴袍同女儿说:“丹丹,过来,与妈妈一起沐浴”,香啧啧的肥皂揉在身上,母女拥成一堆,父亲进来看到了,笑得合不拢嘴来。

同一个招莲娜。

守丹把脸埋在双手里。

罗伦斯洛进来问:“她说过些什么?”

守丹抬起头,“你把她怎么了?”

“叫司机送她回家。”

守丹又说:“你怎么不好好看住她。”

罗伦斯不出声,聪明伙计从不与老板辩驳。

守丹知道不能怪他:“她一来,我起码老十年。”

罗伦斯赔笑,“这倒是不见得。”

守丹叹口气,“叫人来清洁房间,以后不准开门给她。”

罗伦斯大声唱喏,隔些时候,他又问:“令堂没说什么吧?”

守丹看着他,“你放心,她几乎已是个废人,没有作为。”

罗伦斯讪讪地。

这个时候,守丹忽然转过头来,“阿洛,侯书苓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罗伦斯双唇紧闭。

“心扉,我当然不会自他们嘴里得到答案。”

“守丹,那么,你恐怕要静静靠本身观察行事。”

她唯一见到侯书苓的时候,不过是晚餐约会。

当然还有别的路数,不过守丹不屑去刺探。

一日下雨,她自服装店试身出来,司机替她打着一把大大黑伞,正为她开车门,忽而听得有人叫她:“守丹,守丹。”

守丹抬起头,只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自马路另一边奔过来。

她差些儿没把他认出来,一停睛,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是于新生,他长高了,也壮许多。

守丹称呼他:“新生,是你。”

于新生咧开嘴笑,露出雪白牙齿,略带腼腆,他说:“我刚回来,与爸妈在对面喝茶,隔着玻璃看到你。”

他停一停,“果然是你。”

守丹微微笑,隔一会儿才问:“你自什么地方回来?”

“美国麻省,我去升学已有一年,一回来,便去国际学校找你,他们说你预科已经毕业,没有你的新地址。”

守丹一直微笑。

雨下得急了,守丹的小腿被溅湿,老王一直持伞站在她身后。

于新生到这个时候才问:“生活好吗?”

“托福,还不错。”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笑着说:“守丹,你比什么时候都漂亮。”

“谢谢你。”守丹看着足尖。

他们两人又僵立一会儿,终于于新生说:“我要走了,爸妈在等我。”

他又奔回对面马路去,在那边,向守丹挥挥手,消失在人群中。

守丹却一直站着不动,像是隔了很久,只听见司机轻轻说:“太太该上车了。”

守丹这才上车去,月兑下濡湿的鞋子。

她发觉水拨的声音特别响,划过来划过去,忙碌不堪。

于新生并没有把电话地址告诉她,不知恁地,她也无暇提及自己的新动向。

这次邂逅就这样愉快地结束。

守丹的心轻轻牵动,新生真的长进了,看上去一表人才,穿粗布衣裤,也那么好看。

车子驶到家门前停下,有一个人迎上来,她吃了一惊,侯书苓怎么会上门来?

他站在门口等她,西装肩膀上有斑斑雨渍,脸容仍然憔悴,却添股特别气质,他自己开跑车来,身边不见罗伦斯洛。

守丹连忙下车迎上去,紧张地问:“有什么要紧事?”

他看着她笑,“全没有事。”

“啊?”守丹却更紧张了。

他微笑,“我来看看你。”

守丹说:“请进来坐。”

“我有事,要赶回公司去。”

她只得陪他在门口站着。

侯书苓忽然说:“守丹,你长大了。”

守丹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笑。

“改天,”他说,“改天再来。”

他钻进跑车,开动引擎,咆吼数声,一下子去远了。

守丹回到客厅,在花香中一直坐到黄昏,雨停了,才站起来,其间,只有女佣蹑足替她添过两次热茶。

罗伦斯洛讶异地问她:“侯书苓来过?”

“他同你说的吧?”

“是,他说他来过,见你无聊,叫我替你找大学。”

“谢谢,我不是读书材料。”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有利无弊。”

“他还说了些什么?”

“就那么多。”

“我还以为老先生不行了。”

“没想到侯书苓会来看你。”

守丹忍不住笑了,“别忘记我同他有特殊关系。”

罗伦斯挺惋惜,“守丹,你不懂把握机会。”

守丹笑得前仰后合,过一会儿才说:“阿洛,这里没你的事了。”

她回到书房去写信。

“心扉,尽避那么多人为我着急,我却没有为自己担心,不懂得盘算,是我们母女的致命伤,待人老珠黃,怕要叫苦连天,人的运气在这个阶段是看不清楚的,父亲在生之时,谁会想到母亲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写完之后,守丹松一口气,她把信纸折好,收入信封,贴上邮票,寄出去中央邮箱一○○号。

第二天,守丹一早出发到工业区去。

老王好心地叮嘱:“太太,走好,这边的路多货车。”

守丹找到那间工业大厦,乘电梯到十四楼,看见宇宙制衣的招牌,推开玻璃门说:“我找张琦琦女士。”

立刻有人替她去报讯。

饼一会儿,浓眉大眼打扮时髦的张琦琦走出来,看到梁守丹,倒是一呆,经过郑重考虑,她才笑说:“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守丹朝她点点头。

“进来坐,地方浅窄,请多多包涵。”一边唤人斟茶,又说,“我有客,别接电话进来。”

看得出她打理的是一爿中小型厂,即使有人出本,她也下了不少心血,守丹倒开始尊敬她。

“乱得一塌糊涂,”张琦琦推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样版,然后全神贯注地问:“有何贵干?”

守丹只是笑。

“我路过。”

张琦琦怎么会相信,“忙起来这里一天工作十八小时。”

“那多好。”守丹是真心的。

“粱小姐,”张琦琦苦笑,“连续几个星期睡眠不足,意志力立刻崩溃,腰酸背痛、皮肤粗糙、胃口全失,也就是非人生活。”

“可是,”守丹说,“到底被你做出成绩来,多开心。”

张琦琦不由得重新估计守丹,笑了,“有什么事,说吧,我不是外人。”

守丹答:“我见有空便来看看你。”

张琦琦不语,走到传真机前看有什么讯息,半晌转过头来说:“这爿厂要扩充了,由侯家注资。”

守丹抬起眉毛。

张琦琦的声音很温和,“你虽年轻,人却聪明,是个明白人,侯书苓的意思是,叫我不要讲得太多。”

守丹马上知道,这次她是白来了,不会打探到什么。

“那日我真失礼,一定给你一个坏印象,”张琦琦解释,“我是急疯了,只怕侯家忘却我这个人,便跑上去见老太爷理论……没想到他们仍对我那样好。”

守丹留神观察她的表情。

张琦琦终于说:“书苓是个难得的君子。”

她很明显得到了极大的好处。

丙然,张琦琦跟着坦白地说:“他们给我的,超过我所想所求。”

于是她的嘴闭得紧紧,人也温文起来,对待梁守丹,也换了一副嘴脸,换句话说,侯家再一次收买了她。

守丹识趣地站起来,“我只是路过。”

张琦琦送她到门口。

两位侯太太互相道别。

那敢情好,他的前头人,他的情人,个个赞不绝口,有口皆碑,都说,书苓是个君子。

“心扉,什么叫做君子?不拖不欠,不借不赊,是否君子;又手头阔绰,一掷千金,是否君子;还有,人不知而不愠,是不是君子;抑或隐恶扬善,方算君子?我不明白,不过在我心目中,侯书苓也确是个好人,他对我们母女,始终有礼。”

守丹去探望张琦琦的事,罗伦斯很快又知道了。

守丹取笑他,“你这个包打听,通天晓,成日做侯书苓耳目到底闷不闷。”

罗伦斯轻轻说:“侯书苓还不晓得这件事呢,你不该去找张琦琦。”

“侯书苓早就知道了。”

罗伦斯一怔。

“他早有防备,否则的话,不会重金收买张女士的嘴。”守丹停一停,“他知道我有一日会去找张琦琦。”

罗伦斯叹口气,“你们俩都是聪明人。”

“你真的那么想?但是,阿洛,人生在世,小聪明只会令我们痛苦,只有大智慧方能解月兑我们。”

“这是什么话!”

“阿洛,我寻找的答案,你了如指掌。”

罗伦斯的面色大变,“守丹,我不知你打的是什么哑谜。”

轮到守丹叹息,“阿洛,我很高兴你忠于老板。”

罗伦斯苦笑,“我还以为你会骂我似一条狗。”

“阿洛,狗同狗相骂之际,不知会不会说:‘你卑鄙得如一个人’。”

“守丹,你的思潮是越来越难追了。”

“罗伦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罗伦斯洛心惊,他疏忽了这一点,这只洋女圭女圭已经拥有灵魂。

罗伦斯忽然对她说出心事,“我计划在一两年后退休,做些小生意,侯家已答允支持我。”

侯家一向慷慨。

守丹却说:“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们。”

这是罗伦斯洛所听过最好的赞美词。

棒半晌他笑笑说:“还早着呢,首先,要替你找间大学。”

“心扉,很明显,侯书苓的秘密是一个公开的秘密,瞒我容易是因为我年纪小,同外头的世界完全没有联系,但是我有第六感,我很快会知道那是什么。”

“守丹,你不知道的,又不会伤害你,为何苦苦揭秘,糊涂一点也许更加有益。”

“心扉,侯家要助我升学,真奇怪,每一任侯太太都被支使得远远,衣食不忧,且不愁无聊,她们均有事业,而我,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只适合做学生。”

“守丹,不要放弃升学机会,只有学问可使你月兑胎换骨。”

罗伦斯洛啧啧颇有烦言。

“你的成绩甚差,守丹,进不了好学校。”

守丹笑笑,“叫侯家捐一座图书馆不就行了。”

罗伦斯瞪她一眼,“凭你的分数恐怕要捐赠整个系。”

“阿洛你就是喜欢侮辱我。”

“我不会说谎。”

“是。”守丹感喟,“凭着老实,你一两年后即可安然退休,做小盎翁去了,还有,别人的皇帝新衣是假的,你那皇帝新衣,却是真的。”

罗伦斯洛真正讶异,“守丹,小心运用你那过人的聪明。”

再过两日,守丹模上摩罗街去。

司机替她开车门,“太太,走好。”

守丹忽然转头对他说:“老王,我不是太婆婆,你毋须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话。”

老王涨红了脸。

“还有,不得告诉阿洛我来过这里。”

老王暗叫一声尴尬,在侯家当差二十余年,倒叫这少女教训一顿。

守丹走上石级,轻轻经过那一列榕树,来到荣宁古玩店。

那老板是个精灵的生意人,自然认得这是侯书苓的现任妻子,急急迎上来招呼。

“侯太太想看些什么?”

守丹反问:“你现有些什么?”

老板毕恭毕敬:“侯太太请到这边看。”

守丹只得过去敷衍两句。

老板打开彩色照片簿,“侯太太看中了我马上叫人取出来。”

“说来听听。”

“是是是,这是只元朝青花缠枝牡丹纹梅瓶,因有盖,珍贵无比;这是明朝永乐青花缠枝花卉双耳扁壶;这是清朝雍正黄地珊瑚红彩龙纹碗,内外都是黄地,只有皇帝,皇后,皇太后三人可以使用;这是乾隆孔雀绿釉撇口瓶,色彩真正美艳;这是雍正粉彩牡丹纹菊瓣盘,先在景德镇烧好白胎,然后交御用大画家画上图案,工笔造诣,非一般工匠可以比拟;这呢,这是乾隆黄地青花一把莲纹盘,民间若用黄色,等于犯下大罪……”

守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醉翁之意不在酒,守丹最想看见的,是金发女郎沁菲亚。

老板住了口,“侯太太,抑或,你想看看古董表?”

守丹见他花掉不少唇舌,不好意思,顺手一指,“你把这个送到侯先生办公室去吧。”

老板一看,“呵,这是只永乐青花莲纹折沿洗,好眼光好眼光。”

守丹笑一笑,“请问,沁菲亚有没有来过?”

老板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两位都是得罪不得的大客,可是走运就是走运,说到曹操,曹操即到,那金发女郎就在此时推门而进。

老板笑说:“她来了。”

他才不怕两位侯太太在古董店里大打出手,打烂了什么,统统加一倍价送到侯先生处收款。

守丹站起来笑,“沁菲亚,瞧我运气多好,这下子不怕买进假货了。”

沁菲亚当然认得是梁守丹,连忙说:“你看中了什么,别轻易相信老板。”

老板抹一把汗,“两位太太真会说笑。”

沁菲亚说:“老板,我们想喝一杯好茶。”

“请到内厅里坐。”

那是个好地方,原本简陋的天井装修成露天茶座,棚架上牵牵绊绊垂着紫藤,黄莺儿在笼中唱曲子,她们俩捧着香茗闲聊。

沁菲亚说:“我明天就要走了,隔半年再来。”

守丹颔首。

沁菲亚目光落在守丹手上,吓一跳,“他们把绿宝石戒指也给了你!”非常不置信的样子。

守丹只是微笑。

沁菲亚低声说:“莫非你改变了侯书苓。”

守丹不出声,低头喝茶。

“怪不得他们感激你。”

守丹抬起眼来。

“以后他不必到那些可怕的地方去了。”

那是些什么去处?

沁菲亚又说:“一定是你的青春感动了他,侯书苓比你大很多吧,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守丹面带笑容,“很少有人在十二三岁便做父亲了。”

正在这个时候,古玩店老板进来说:“侯太太,伙计已把东西取出,请来过目。”

守丹只得站起来。

沁菲亚乘机说:“下次再见,守丹。”

守丹与她道别,祝她幸运。

回到家,女佣一开门,便轻声说:“侯先生来了有些时候了。”

守丹进去一看,只见侯书苓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他永远这样累。

也难怪,单是三位正式侯太太,已经叫他疲于奔命。

他这次又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罗伦斯洛不在他身边。

守丹在他身边蹲下来。

侯书苓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对守丹笑一笑。

“等了很久?”

“一会儿而已。”

“今天又没有事?”

“今天有事。”

“愿闻其详。”

“守丹,与其由别人口中得知,不如我自己告诉你,我想我知道你在追查什么。”

守丹的反应很自然,“你准备告诉我了吗?”

侯书苓点点头,“我带你去看个究竟。”

“几时?”

侯书苓答:“现在。”

守丹到底还年轻,虽然有点后悔到了揭牌的地步,仍然决定勇往直前。

她说:“我随时可以出发。”

侯书苓神情相当松弛,“来,我带你去。”

他亲自开敞篷跑车来。

守丹用一方丝巾包住头发,在下巴打一个结。

侯书苓一直看着她,“守丹,你真是个可人儿。”

“谢谢你的赞美。”

“喜欢你的异性一定不少。”

“只有你罢了。”

“他们没有机会而已。”

“我不会给任何人借口。”

侯书苓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守丹的面颊。

车子在山顶兜了个大圈才返回市区,那时已经华灯初上,侯书苓似乎在利用这段时间作最后思考,又似乎在等待什么。

守丹当然没有催他,她一直维持缄默。

他又说:“守丹,与你在一起真舒服。”

守丹笑笑,是,没有人会觉得她的存在。

“你不会咄咄逼人。”

当然,她一直扮演人形玩偶的角色。

“你又懂得在人与人之间留空间。”

“把我说得太好了。”守丹轻轻回答。

“碰到你真是我的幸运。”

守丹拍拍他的手,像对一个好朋友似的,这些日子来,她与他之间已经发展出深厚的友情。

他终于把车子停下,熄掉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