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里从来不过节。

即使农历年,厨房也冷冰冰,热茶都没有一壶,逢假期母亲都睡得日上三竿。

守丹到同学家去讨论功课。

伯母待她如上宾,已经过了八日,那家人还在过年,喜气洋洋,糖果瓜子式式具备,一大蓬杂锦瓶花,什么颜色种类都有,土里土气,看上去却说不出的可爱。

伯母还给守丹封红包,守丹受宠若惊,差些手足无措。

又留她午饭,守丹本来要推辞,一闻到肉丝大白菜炒年糕的香味,垂涎三尺,肉身不听令,自顾自跑到饭桌前坐下,一下子吃尽那种粗糙平凡但异常美味的食物。

同学的母亲亦是寡母,环境也不见得很好,靠大儿支撑着给家用。但不知恁地,人家就是有人家的乐趣,说得文艺腔些,那家人充满了爱,从不怨天尤人,甘受命运安排。

守丹真想化身为那家一分子。

苦虽苦,也许永不能成为人上人,但是穷得开心。

守丹也向往家境富有的同学,有人念完初三就被家里送到英国寄宿,暑假回来,对牢老同学便诉苦:“千万不要留学,苦不堪言,一次在网球场练球,已经筋疲力尽,教练还直骂我不用心,我想到家在万里之外,长年累月倾诉无门,顿时哭起来……不是人过的日子。”

守丹不知多向往,也极想尝一尝这种非人生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是四周围都是监护人、同学、教师,还有,家里按时汇大笔款子来,还有,可以名正言顺地四处诉苦。

这种苦是浪漫、光明正大,以及受人欢迎的,尽诉无妨。

梁守丹身受之苦却是肮脏、黑暗,甚至有一点点变态的,她不愿说,相信也没有人愿意听。

除了心扉。

心扉才是梁守丹最忠实的朋友,她什么都不用瞒她。

想到这里,守丹的心一宽。

在家,生活如旧,已经长得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但是母亲仍然呼喝她。

“上次叫你拿去干洗的衣服挂在哪里?”

“你房间的衣柜里。”

“同你讲过多少次,干洗药水有股味道,得挂窗口吹吹才收拢,你耳朵长哪里了,为什么每句话总要说上一千次才会钻进你脑袋,然后像单程票似,只作一次用?”她恨恨地骂,“笨!同你父亲一样,笨。”

守丹忽然转过头来,冷冷说:“请勿这样形容我父亲。”

招莲娜一怔,守丹极少驳嘴辩白,这次造反有理,她只得别转了头,点起一支香烟。

谁知守丹跟着一句更不客气,“人人戒烟,吸烟老土,又影响健康,落伍。”

招莲娜一听,怵然心惊,她多么害怕月兑节成为老一派人物,她死撑着不肯做中年人,她希望每个人都误会她只有二十九岁,或者,至多,三十一、二岁,她急急按熄香烟,神经质地在客厅踱步。

守丹有时在深夜都听见她高跟鞋“咯咯咯”在地板上敲响。

到了家也不月兑鞋子,一去了高跟鞋,起码矮七八公分,更落伍,更不时髦。

招莲娜太没有安全感了。

小息,梁守丹把心扉的信取出,读了又读,读了又读。

男同学于新生问:“是谁的信?”

守丹矜持地微笑,不作答。

“是朋友,抑或笔友?”

守丹仍然谜一样地笑。

于新生扬一扬浓眉。

守丹知道再冷落他,他会感到没趣,也许就转头走开,少女的本能使她知道对待异性要拿捏得准,紧些松些,松些紧些,才能博取他们好感。

于是她轻轻说:“是位作家给我的回信。”

“作家,”这个回答实在勾起小男生的好奇,“你认识写作人?”

“是我最好的朋友。”守丹有点骄傲。

“谁,金庸,倪匡?”

“心扉。”

“心扉?没听说过。”

守丹不悦,“不懂就算了。”

“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

守丹又说:“算了,你根本没有兴趣。”

新生笑,“你呢,有没有意思跟我们去看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改编的电影?明年我们要读哈姆雷特。”

守丹点点头。

“心扉,对于于新生,我不十分肯定,他的面孔太扁,远看倒是趣怪,近看似被人踩了一脚,不过此君功课与家境都非常好。”

“守丹,找朋友,应该看他性格是否光明忠厚谦和,学识好不好,读书可用功,余者都是细节小事,不必理会。”

“心扉,是是是是是,多谢教训,但于新生从来没有单独约会过我,通常我们一大班人出去,不过他会特别照顾我,为我买一个冰淇淋之类。”

“守丹,怎么没听你说起功课,你的学业怎么样了?”

“心扉,你除了诲人,还专门会扫兴。”

守丹最不爱提起功课,她的成绩由中等变得平平,现在已经十分强差人意,再下去,恐怕要跌破底线。

母亲根本不理会她,做了一个印章,任由守丹乱盖在成绩表上,乏人鼓励,守丹觉得用了功也是白用功,不如把时间用来看闲书读小说。

“心扉,我不想再讨好母亲,太艰难了,考了第一,未必会引起她注意。”

“守丹,为别人努力是十分幼稚的一回事,用功读书或是办事,最终得益的都是你自己。”

“心扉,同你通信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下次,大概你会告诉我,周处怎样除了三害,还有,司马光怎样打破大水缸救了小同学,还有,孔融如何让梨。”

“守丹,我猜你已到了他们说的所谓反叛年龄,有点不可理喻,不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暂停通信。”

“不不不不,心扉,我得罪了你,抱歉,抱歉,没有你的信,我的小天地变为灰暗,千万不要这样惩罚我,你忠实的朋友守丹。”

那是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守丹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滂沱雨,窗外雨水如瀑布似倾盆倒下,马路上积水冲得一如激流。

守丹放学尽避打着伞还淋得似落汤鸡,回到家中全套校服连鞋袜换过家常便服,便坐在窗前观雨景。

她记得三两岁的时候父亲在下雨天教她折纸篷篷船放到路边,那船似真的一样,随着渠水一下子冲走。

案亲时常在下班后抱她坐在膝头上,母亲那时也爱笑,时常在家中请客,环境好似相当不错。

守丹叹一口气,本来酷热的空气,被雨水一冲,形成一股股薄雾,一阵冷风隔一阵热风,守丹并不留恋过去的事,失去便失去,因为年轻,前头有许多未知,想必不可能全是糟糕的事,因此乐观,开着半扇窗,任由雨水和着风扑打面孔。

招莲娜回来了。

守丹对母亲始终畏惧,连忙自窗台跳下,等待吩咐。

招莲娜自然亦浑身湿透,十分狼狈,一双高跟鞋泡在水中已久,每走一步,吱吱作响,她狠狠用力将它们自脚上甩出去,摔到墙角,“啪”的一声,像是泄了忿。

母女都没有讲话,雨声哗啦哗啦,特别响亮。

她终于开口了,“守丹,换件衣服,待会儿有人来接我们。”

守丹抬起头来,谁,谁这样看得起我们母女?

招莲娜搓一搓酸软的足趾,每逢遇到这种天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关节不痛,自脖子到肩膀,脊骨、腰身……直如要拆散分家似,实在挨够受够了。

她用比较满意的口气说:“司机及大车来接我们。”

守丹静静看着母亲。

招莲娜瞪着她,“怎么,不相信?”

守丹连忙说:“我去换衣裳。”

“且慢,你有什么衣服?到我柜里去挑件隆重的穿,是去吃晚饭呢。”

守丹迟疑。

母亲那些衣裳,款式老土兼早已过时,她怕惹笑。

招莲娜却误会了,“你一定要去,不然又说我把你收起来,不让你见光,视你为耻辱,去,摊牌,我不怕谁知道我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没错,我是寡妇,我穷,但是我熬下来了,我要带你出去见客。”

到了这种地步,守丹看牢母亲慷慨激昂的面孔,更加不想出席什么晚宴。

但是她不敢反抗,她悄然走进母亲卧室,拉开衣橱门,里边密密麻麻塞满衣服,多得挤迫在一起,要用力拉才能扯出来,但它们都是历年来不舍得扔弃的旧衣服,根本不能穿上街去。

守丹不知道挑哪一件好,终于打算自素色着手,她闭上双目碰运气,伸手一拉——睁开眼,苦笑,这是什么运气?手中竟是一件褪了色的钉珠片裙子,本来银色的亮片现在已变为灰色,衬里的纺绸也已霉烂。

守丹悲哀地看着它。

这条过时的跳舞裙子像是在揶揄她与她母亲的命运,守丹太记得这件衣裳了,她五岁的时候见过它,父母结婚周年,请客,它曾经出过风头。

守丹轻轻拨动裙身上的珠片,就是它罢,当作纪念品那样穿吧,她也不怕谁耻笑她。

守丹把珠片裙子套上身,衣服出奇地合身,在阴暗的光线下,也不觉得特别陈旧,正在照镜子,母亲在身后出现,打量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走开。

母亲没说谎,不到三十分钟,果然有一辆大房车停在门口,司机还穿着制服。

招莲娜把一双银色的鞋子摔到守丹面前,守丹赤脚就穿上它。

下了这么久的雨了,有点冷,但是守丹年轻,光着手臂,也不觉得冷,这件衣裳原本有条配对的披肩,此刻已经丢失。

母女俩上了车。

招莲娜那身晚装更不堪,她已失去紧绷的皮肤,眼睛也不再明亮,无法遮掩妆扮上的缺憾,她心知肚明,故在有空气调节的车子上狠狠地抽烟,想借此镇定神经。

守丹挠了拂手,试图把烟味驱散。

车子不知道要驶往哪里去,雾气布满车窗,水拨勤拂试,司机也只能看到短距离。

守丹觉得车子像驶了一年,方才缓缓慢下来,抬头一看,是幢小洋房,两旁冬青树被雨洗得碧绿,房子是簇新的,像积木搭出来似的。

除了在电影或书报中,守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洋房。母亲这个朋友,想必非富则贵。

还未持按铃,门已经打开,一个男人迎了出来,三十余岁,衣着考究,一脸笑容,而且,他不是不英俊的。

“请进来。”他态度很和善。

守丹经过他身边,他忽然说:“你记得我吗,我叫罗伦斯,姓洛。”

守丹一怔,记得,她记得有这个人,他打电话来,叫她通知母亲,那件事有好些日子了,这么说来,他与母亲已是老朋友。

守丹脑海中忽然闪过另外三个字:老相好。

她忽然笑了。

罗伦斯洛没想到会在一个下雨的阴天看到如此晶光灿烂的笑脸,心一动,一股感动的暖流自心底升起,表情一时失去控制,有点呆。

守丹看见了,又是一笑。

罗伦斯洛这样见惯世面的老手居然会别转面孔,不敢逼视。

招莲娜并没有看见这一幕,她走在前面,四处打量室内布置,目不暇接,十分艳羡地说:“洛兄,这两年你进帐实在不错哩。”

只听得罗伦斯洛说:“哪里哪里,房子车子,统统是租回来的,这个月弄不到钱,下个月就得滚蛋。”

说得这样坦白,这人倒也可爱,守丹看着他,不禁又嫣然一笑。

那洛君呆呆地看着小女孩。

真没想到招莲娜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佣人已经摆出晚餐。

“来。”洛君说,“尝一尝我厨子的手艺,这只清汤翅不少人都说好。”

守丹坐下来,皱一皱眉头,这样郑重,就是为着吃这一顿?第六感觉告诉她不像。

不过她乐得大吃一顿。

家里永远只得冰箱里取出剩菜,守丹觉得她一生就是吃残羹冷饭长大的,开头是从九流小陛子里叫来的外卖,压根儿没新鲜过,后来饭盒流行起来,一打开便一股隔夜味,所以守丹不会放过吃新鲜饭菜的机会。

而招莲娜,她无论吃什么,已不知其味。

罗伦斯洛看着守丹狼吞虎咽,大惑不解,这女孩子,多久没吃饱过?

招莲娜的环境竟这样差了?

招女士开口:“我已欠了半年的租,就快被赶走。”

“跟你说过多次,莲姐,搬一个小点的地方,排场缩一缩。”

“再缩不如睡街上。”招女士狠狠地答。

洛君有点尴尬,“当着孩子,这算什么话。”

守丹也知道,实在是不能再紧缩了,公寓连天花板都剥落,也筹不出钱来粉刷一次,十只灯泡,九只不亮,也只能逐只换,乘机省电。

守丹轻轻叹口气。

招莲娜说:“我已无路可走。”

洛君不安地看着守丹,“话别说得太夸张。”

守丹给他一个微笑,意思是不怕不怕,这种话我已听惯听熟,只当耳边风,您请放心,已伤不了我的心。

但是洛君还是有点窘。

“替我想想办法吧。”

“把小孩也带出来干什么呢?”

“你没听过苦肉计?”

“我们去偏厅坐,喝杯咖啡,慢慢谈。”

“给我一杯酒,守丹,你到处逛逛。”

他们不想守丹听见会谈过程。

守丹识趣,一走,走到后花园,雨停了,水珠不住自树叶尖滴下,忽而一阵清香,抬起头,守丹看见大蓬大蓬雪白的栀子花,她顺手摘了两朵下来,簪在耳边。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由乌云衬托,更加皎洁。

吃得饱饱,守丹特别心平气和。

这个时候,她听见罗伦斯洛的声音:“我们要出发了。”

出发,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已经把条件谈妥了吗?

守丹扬起一条眉,看看表,差不多十点钟,还有地方可去?

“我送你们。”

守丹只得跟着母亲上车,这次,由罗伦斯洛亲自驾驶,他们往市区驶去。

守丹睁大了眼睛,觉得新鲜,十分醒觉。

“心扉,车子一直驶进闹市,再转上半山,在一幢大厦前停止,我们下车,走进电梯,那位洛先生掏出锁匙,插进电梯表板的一个匙孔转动,电梯便直上升,升到顶楼,电梯门打开,你猜我看到什么?我们居然一脚踏进铺着地毯的客厅中,一位管家立刻迎出来,招呼我们。”

招莲娜说:“你老板的排场真正不小。”

他们一伙三人进入会客室等候。

丝绒沙发上已有人在。

她与她们母女两人同样意外,只有罗伦斯洛,不以为奇,朝那位陌生女人点点头。

守丹觉得那位女士十分面善,雪白面孔,鲜红嘴唇,娇艳欲滴。

不一会儿,管家来传:“陆小姐请。”

守丹才猛地想起,这是城里颇有名气的女演员,顿时好奇起来,但那位陆小姐已经站起,婀娜地跟管家走入内厅。

招莲娜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我还有什么希望。”

罗伦斯洛却说:“不一定,别气馁。”

守丹忍不住,问母亲:“我们来见什么工?”

罗伦斯洛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棒一会儿他说:“把孩子留在这里,待会你自己进去。”

招莲娜终于颔首应允,她已经气馁,不再争取。

“心扉,那个会客室全部以丝绒装饰,丝绒沙发,丝绒墙纸,连地毯都细结,如丝绒,可能有吸音作用,静得不得了,不似有人在。”

大约二十分钟后,管家便传招莲娜,那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了。

罗伦斯洛陪招女士进去,他温柔地对守丹说:“你在这里稍等。”

守丹点点头。

避家也挺好,问守丹:“要喝些什么吗?”

守丹索性不客气,“请给我一杯橘子水。”

不知要等多久。

趁他们去见人,她缓缓地走出会客室。

“心扉,我再也没想到,走廊的另一面墙,竟是落地玻璃,整个海港灿烂的橙色就在眼前,我似站在悬崖边往山下看,那种感觉奇突,非常危险,又十分刺激。”

守丹把她的感觉形容得颇为贴切,她大胆地走近玻璃用手按上去,像是随时会摔下万丈深渊,守丹笑了。这时,她听见身后有响声,转过头去,不见有人。

谁?

随即想到,这是别人家里,又放下心来。

守丹肯定有人,不知道是什么人,躲在一角看她。

守丹打量自己,不禁又“咕”一声笑出来,旧珠片不住月兑线掉下来,几乎落得一地都是,有鞋无袜,头发随意披肩上,光着膀子,大概像个野女郎。

她叹一口气,刚要转过头去,又听见一声咳嗽。

“谁?”这次守丹问出声来。

有一个声音在黑暗角落道:“请问你又是谁?”

“我?我是客人,”守丹把身子靠在大玻璃上,“你呢,你也在等见主人吗?”

她背着光,身后是一天一地的七彩霓虹灯。

那人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出来?”

“请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招莲娜的女儿,”守丹十分纳闷。

再也没有回音。

“喂,喂?”守丹追问。

没有动静。

守丹走过去看个究竟,角落已无人,那人已经走开。

接着,招莲娜悻悻地走出来。

她在责怪罗伦斯洛:“累,累,为什么不早说,叫我白跑这一趟。”

洛君在一旁开寻,“算了,不是白跑了,已经付过车马费,足够付三个月房租。”

守丹没想到他同母亲熟得这样,又笑。

“心扉,不晓得为什么,那晚,我老是笑,本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忽然也变得好笑起来,笑了,就似赚了外快,何乐而不笑?”

罗伦斯洛像自知猥琐,尴尬起来。

原来招莲娜根本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了那层豪华的阁楼,仍然从私用电梯下去。

这时,守丹知道,排场豪华的罗伦斯洛,不过是阁楼主人的一个跑腿。

做人手下本来不算什么,但洛氏所任职务,似乎不大方便见光,想到这里,守丹又笑了。

回到家,她才除下耳鬓的栀子花,花瓣已残,镶上锈边,花就是这样的不经开。

招莲娜并没有把那笔叫做车马费的意外之财用来付房租,她用它去置了一大堆奢侈品:香水、香槟、真丝内衣裤、缎子高跟拖鞋……

“心扉,在较早的时候,母亲也曾经为开门七件事担忧,她也曾做过懦弱正经的小熬人。后来,大概发觉那并非生存之道,慢慢变了,对达尔文来说,这便是进化论:大象的始祖并没有长鼻,为着吃树上女敕叶,鼻子越伸越长,终于,亿万年之后,鼻子进化得可以往高处卷食,我与母亲,也必须这样做,我们已经与当年的孤儿寡妇不一样了。”

“守丹,为着生活,我们无奈,我们必须作出适当的牺牲,但很多人为了生活得更好,继续受委屈,就没有必要。我有种感觉,有一件大事将要发生在你的身上,这件事,或许会影响你的一生,令人难过的是选择不在你,你到底年纪还小,在要紧关头,妇与孺总是首先吃苦,守丹,对你,我爱莫能助,只得精神支持你,永远做你忠实的朋友,心扉。”

房东向法庭递了申请书,逼迁招莲娜。

招莲娜并不急,笑笑同女儿说:“我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你父亲在世,与房东吃过饭喝过茶,不是没有交情的,现在叫我们滚蛋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至今还说钱没用。”

守丹不出声。

这方面她像母亲,并没有辍学设法赚钱去帮补家用,做家教所得,买双运动鞋还差不多,而且挺受气,她同学就碰到过家庭教育欠佳的小孩,拨好闹钟,铃声一响就赶走补习老师。

听天由命反而省时省力。

“心扉,清洁女工也不上来了,母亲辞去工作,在家睡懒觉,她更瘦更憔悴。我们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家里很基本的用品如洗发水都快用光,能够到这样窘的地步,我觉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莲娜睡醒,百般无聊,在看电视新闻,问守丹:“穿衣服到哪里去?”

“超级市场临时工,我与同学去赚外块。”

“不准去!”

“我已经没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见你打工,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轮不到你忧柴忧米。”

守丹只得讪讪立一旁。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守丹一怔,谁,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来?她们家早已没有亲友。

招莲娜到门孔一张望,纳闷道:“他怎么会来?”

门一开,守丹也奇,他怎么会来。

那人正是罗伦斯洛。

守丹瞪着他。

而罗伦斯洛却想:破旧的公寓里居然会有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堪称陋室明娟。

招莲娜说:“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书告诉我,你一整天都要开会,亲自上门去呢,又没有这个资格。”

洛君自顾自坐下来,也没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给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说:“莲娜,我老板要请你吃饭。”

招莲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说:“啊,事情有转机了。”

罗伦斯洛又说:“是请你们母女。”

招莲娜说:“关守丹什么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莲娜看着女儿,守丹点点头。

罗伦斯洛取出一只信封,放在一边,“买两件衣裳。”

招莲娜见他慷慨,打蛇随棍上,“我们需要的,不止两行头。”

罗伦斯洛笑了。

守丹靠着墙,看着母亲向不相干的男人敲竹杠,内心凄惶,曾几何时,她向亲兄弟求助,尚且汗颜,今日,已经练得老皮老肉。

罗伦斯洛从来不敢小窥女人,连忙掏出皮夹子,倾其所有,再加一句,“将来,别忘了在下。”

招莲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楼,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认得家母的?”

罗伦斯笑笑,“我们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实。

“啊,后来呢?”

“后来我转职,跟了现在的老板。”罗伦斯很坦白,“我追求过你母亲,双方觉得没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对招莲娜,算是不错。

“你没有与她发展下去,可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

“不,也不因为她是寡妇,我俩都穷,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结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这样透彻,真是好事,非常难得,守丹笑了,罗伦斯洛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些日子,你母亲真过得很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原谅她。”

守丹又笑。

罗伦斯洛也有一个问题:“守丹,是你特别爱笑,抑或我特别可笑?”

“不关你事。”守丹连忙收敛笑意,“我爱笑。”

罗伦斯叹口气,“笑我也不要紧,我越来越似个小丑。”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认为你是个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认真,“一点不假。”

招莲娜依然没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运了,付什么鬼房租,这幢烂公寓,爱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亲让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莲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上回那件晚装有什么不妥?钱,我有别的用途。”

守丹即时脸红,她为自己的天真汗颜,谁说过那笔钱她有资格分一份?

她出过什么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亏只是母亲,要是在别人跟前出这种丑,真是不堪设想。

梁守丹沉着起来。

鞍约那夜,招莲娜浑身粉红色,打扮得十分年轻,守丹穿黑色,顿时像大了几岁。

招莲娜心情好,拉着守丹往镜前站。“像不像两姐妹?”

守丹没吭声。

她五官一点都不像母亲,身材也高许多。

“车子来了,快,快,现在还不是迟到的时候。”

守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褴褛,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亲的跟班,无所谓。

“心扉,幸亏见于新生的时候,都在学校里,穿着制服,我根本没有像样的外出服,想深一层,我根本没有像样的一个家,或是任何东西。”

“守丹,你觉得你这个人很像样,已经足够,你的朋友,心扉。”

招莲娜一个劲儿催,“你头发还没梳好,鬓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见的不是你。”

上车子的时候,慢条斯理,又矜持起来。

来接她们的仍然是罗伦斯洛,他当然知道招莲娜的脾气,他向守丹笑,谁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着旧衣服。

招莲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满以为她们又要到那幢大厦的阁楼去,但这次,车子越驶越远,到了山之巅。

那所洋房,蹲在山顶,犹如鹰巢。

守丹仰起头,看到一条迂迥的私家路。

母亲说了她心中要说的话:“阿洛,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会如此享福,又有人会那样吃苦。”

罗伦斯洛这人好不有趣,忽然说出一句成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守丹别转面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靥反映在车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觉得羞愧,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