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双腿打颤,勉强挣扎回屋,倒在沙发上不能动弹,半晌才把父亲的白兰地斟出,一饮而尽。

母亲还没有睡,在这种情况下,谁睡得着。

“你怎么了?”母亲问,“出去一趟回来,面如土色。”

我索性同她说明白:“妈妈,我同文思的事取消了。”

换来一大阵沉默,她彷佛已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这么顺利。

我进一步解释,“他只有一个姐姐。后来我发现他姐夫是滕海圻。我想这件事还是压一压的好。”

母亲一听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太巧了。”我说。

她仍然很沉默,我知道她不好过,故作轻松,“我还年轻,大不了到外国嫁洋人,母亲,不必为我烦恼。现在流行这样,许多女明星对婚事都出尔反尔。反正终究一日,我会嫁得出去。”

母亲的目光呆滞而空虚。

我又斟出小半杯白兰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交换条件不算坏,如果手上没有左文思这张皇牌,父亲这次可完蛋了。

第二天一早我亲自到各报馆去取销广告,订婚事正式告一段落。

口到家,见到父亲精神略佳,坐在床上吃粥,有笑容。

我立刻知道滕海圻已做妥他的功课。

我过去问:“有好消息?”

母亲说:“今日祝太太忽然来港一次,你记得那个祝太太?”

我点点头,那个自称纯洁天真的中年女人。

“人家真是大好人,”母亲白我一眼,“雪中送炭来了,韵娜,下次见到她,我不准你无理。”

“怎么,她打算帮我们?”我明知故问。

“不但替我们解决燃眉之急,还愿意替我们把厂顶下来。”

“那太好了。”我对滕的安排甚为满意。

“我想你父亲也该退休了,打滚这么多年,还不够吗?”

案亲不出声,显然同母亲已经商量过。

“工人明日就可获发薪,”母亲吁出一口气,“没想到事情会圆满解决,谢天谢地,叫咱们遇见贵人。”

他们老夫妻紧紧握着双手。

滕海圻这么有办法,看来我想不遵守诺言也不行了。

他会把文思调走,以便我们分手毫无痕迹。

文思知道他要到欧洲去展出,兴奋莫名。

他坚持我同他一起去。

我一口拒绝:“你去办公,我跟在身后多么麻烦,你又不会有空陪我,晚上回来,也早已筋疲力尽,改次吧。”

对我的冷淡他当然是失望的,但我说得合情合理。

“去多久?”我问他。

“要两三个月。”他有无限依依。

我点点头。足够足够,遥远的爱是没有爱,来得快去得快,滕海圻算得很准,他认为一时的冲动只要冷却下来便会蒸发。

“替我带些漂亮的衣服回来。”

“一定。”他想起来,“你看到报上我们的告示没有?”

“我刚要同你说,父亲又改变主意,我只好把告示都撤下。”

文思疑惑。

“老人家的心事颇难猜测,我不在乎,你呢?”

文思真是个单纯的人,他立刻释疑,“我也无所谓,恭敬不如从命。”

我心酸,眼眶润湿,紧紧地拥抱他。

“这次我也不勉强你同我去,你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爹。”

文思身上有清新的肥皂味,伏在他胸膛上,有种归属感。若没有滕海圻插手,我们可以结为夫妇,白头偕老。

但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开花结果。

“这一段时间内,我会天天都同你通音讯。”他最后说。

他走得颇为匆忙。

滕同我通过话:“我已遵守我的诺言,现在看你的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舅子,我看得出来。

既然我已出卖了左文思。其余的不必再追究。但滕海圻这条鳄鱼,怎么会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

我始终念念不忘。我愁而不过,去找姬娜,与她吃茶。

即使是至亲,我也没有透露太多。

“吹了?”姬娜睁大眼睛。

我苦笑,“这次有赚,你看我这身华服。”

“为了什么?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闲言闲语?左文思不是听信谗言的人,他是个精明的艺术家,他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对他有信心。”

我握着咖啡杯子,“待父亲安顿下来,我想我还是要回美国去。”

姬娜发牢骚,“怪不得那么多女人要嫁外国人,一了百了,不知多好,避开小人,有那么远就那么远。”

我唏嘘:“其实小人即是往日的熟人,否则如何知道那么多秘密。”

“什么秘密?”姬娜说,“现在流行把荷包底都翻转给人看,就差没公开表演床上三十六式。人家一点点小事就炸起来当千古秘闻,他自己男盗女娼不算一回事。”

我笑:“口气似道德重整会会长。”

咖啡座有玻璃天顶,阳光非常好,坐在那里,特别有浮生若梦的感觉。

我轻轻地说:“拿刀杀人,似乎也不算小事。”

姬娜一震。

“你爱我,当然原谅我。我自己倒一直耿耿于怀。”

“一时冲动而已。”姬娜带盲目母性地维护我。

“几乎什么事都是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成。”我并没有因此原谅自己。

“他也理亏,是以他没有起诉你。”

“是,否则我可能被判入狱。”我哭笑,“身败名裂,一生人就完结。”

“——教养院,别忘记你并不足龄。”

我默然。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恨。恨意似为一股可惧的力量,急于摧毁他,连带也摧毁自己。

女人都是这样,来不及地杀伤自己,一个个都具婬妇本性,没有男人便活不下去,怎么会这样悲哀?

时代再进步,进入太空也不管用,女人还是女人。

现在都改了,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学到这一课,不牢牢警惕自己怎么行。

我同姬娜说:“一连七年,我时常做梦,看到一个血人拉住我的腿不放,或是向我倒下来,脸紧贴我的脸。”

“你的生活也很痛苦。”

“根本是,”我苦笑,“在梦中,我甚至闻得到血腥味,这些年来,我不敢碰刀子,尽吃三文治及即食面。”我用手托住头,“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姬娜如同身受,非常同情我。

“我运气不太好,是不是?”我轻轻地问。

姬娜忽然哭了,伏在咖啡桌上抽噎。

“喂,你哭什么,别神经。”我推她。

“做女人真辛苦,我真受不住。”

“但你是幸运女性,女人不论才气,只论运气,幸运者永远有男人为你出生入死,衣食不忧,你便是其中之一。”

“你担保?”姬娜边擦眼泪边问。

我端详她那美丽端正的面孔。“我担保,不用铁算盘也知道她有福气。”

她破涕为笑:“我希望左文思想清楚后再来找你。”

“男人跟女人都这么多,谁会等谁回头?”我问道。

“你别用历尽沧桑的语气好不好?”姬娜说。

我们结账。

文思在傍晚打长途电话来,我总推说自己不在。

案母亲为结束厂里事务忙得不亦乐乎,暂时无暇关注我的感情生活。他们决定要搬到一个更小的单位去,因要进一步节省,这又是我离开家庭的时间了。

案亲既悲又喜,喜的是不用与债主公堂相见,悲的是毕生的努力付之流水。

他们在新居安顿好以后,我搬出去与姬娜暂住。

案亲问我:“文思呢?文思在什么地方?”

我说:“爹,我们的事,我们有数。”

这个时候父亲已精疲力尽,一点自信心也没有,只好伤感地看牢我,又不出声。

我说:“他在欧洲。”

连新的电话都不给他,从此我失踪。

我睡在姬娜的小鲍寓客厅中,思念文思。

找不到我,他会怎么样?我己把指环寄还给他。

这一次订婚犹如一场闹剧。

他会很快忘记。是的,忘记。

天气似乎更冷了,我为姬娜编织毛衣。

等父亲身体再好一些,我就会再次踏上旅途。

我并不知道文思已发散全世界的人找我。

那日我去接姬娜下班,在马路上遇见他那个摄影师小杨。

确实点说,他在马路另外一边,见到我,拼命摇手,并且大声叫:“韵娜!”他奔过来。一列汽车为着不想他做轮下之鬼,急紧煞车,引起尖锐的磨擦声,使路人侧目。

“你干什么,小杨,自杀?”我笑问。

他一把位住我,“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喝问我,“左文思发狂地找你。”

我立刻挣月兑他的手走。

小杨并没有罢休,追上来,“别走,韵娜,成年人有话好说!”

我才不理,但他是男人,脚长腿快,我被他逮住。

“看你走到什么地方去。”他恼怒。

我情急,连忙召警:“警察先生,警察先生!”

那年轻的督察立刻走过来,扬起一条眉毛。

我马上说:“这个男人骚扰我,我不认识他,他却来拉我的手。”

小杨没估到我有这一招,啼笑皆非,恨恨地骂:“你这个女人!”

那警察也很会看人的眉头眼额,知道我们俩是相识。

那警察问我:“那你要不要到派出所落案?”

“不,你陪我叫部车便可。”我索性跟着警察走,趁警员不在意,向小杨眨眨眼。

我月兑了身,心中丝毫没有快意。

没想到文思把我失踪的事告诉朋友。

其实他自己也快回来了吧。

一问就可以知道。滕与我联络时我提到这一点。

“不关你事。”他说:“对你来说,左文思这人不再存在。”

我说:“你很少会这么维护一个人,如母鸡保护小鸡似的,不知就里的人,还会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干笑数声:“令尊大人对于厂价很满意。厂在亏本,又欠薪,能够卖出去,上上大吉。”

“你又发了一注,”我指出,“厂的订单一直接到明年九月,我们只是周转不灵。”

“啧啧,我希望能够邀请你做会计主任,你很精明,韵娜,比你父亲能干。”

“请勿侮辱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件事,是否满意?”

我据实说:“满意。”

“记住我们之间的条件。”

“你太不放心,滕先生,你越是这样,我的疑心越大。”

他又干笑,真彷佛有什么把柄抓在我手中似的。

随后没多久,左淑东找到了我。

这个城太小太挤,如果要找一个人,应不费吹灰之力。

她来按铃,我刚巧在家,措手不及,你不能叫她在门外站三个小时。

她仍是那么美艳,裹着冬装,一张面孔擦得似水磨大理石,她一见到我便说:“王小姐,文思找得你好苦。”

我只好请她进来坐。

她怔怔地看着我有好几分钟,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文思身在欧洲,日日打三四个电话来叫我帮他追查你的踪迹,他都快疯了。”

“我与他姐弟一场,一辈子也没讲过这么多电话。半个月后,我只好求助私家侦探,幸亏他有的是你的照片。”左淑东说。

我有口难言,轮到我呆呆地看着她。

她嘴唇画着优美的唇线,深红色的口红填得又厚又匀,像着色画似,一张嘴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她问我:“文思说他到欧洲后就同你失去联络,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们……”我结巴地说,“已经完了,我另有新欢。”

左淑东笑出来,我从没见她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非常媚人。

“我不相信。”她摇摇头,“你要打发我,还得以别的理由。”

我又犯了错误,她能嫁给滕海圻,就不是省油的灯。我张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改变主意了?”她问。

我点点头,自知说不过她,干脆点头摇头作答。

“这又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婉转迷人,“你同他这么相配,他又那么爱你,为着你,他简直变成另一个人,两个人走得好好的,已经订婚了,怎么生出这种事来?你说给我听听。”

我无言,无助地看着她。

“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不愿看着你们两个人散开来,到底是有什么不开心?我可否帮忙?”

我想很久,“你会不会相信是我父母嫌他不是大学生?”

左淑东摇摇头。

“我们个性不合。”我低下头,“我太强。”

“他这样迁就你,他需要你。”

我心内亦隐隐作痛,长长叹口气。

“我看你,也是万分不情愿。”

我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

“是为钱吗?我手头上还有一点,你尽避说。”

我很感动,握住她的手,左淑东的手,冷而且香,血红的指甲修得异常精美。

我忽然知道左淑东像什么——她像云裳公司的石膏模特儿,无懈可击,但不似有血有肉。

她这样爱文思。

“为我弟弟,”她说,“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张开嘴,又合拢来。

“你觉得奇怪吗,”她自嘲地说,“他恨我,我却爱他。”

我清清喉咙,“世事若都是你爱他,他爱你,也未免太乏味了。”

“他不原谅我,因我甘为一个老翁之妾十六年。”左淑东说道。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对我如此坦白。

“我也是为生活,”她说,“当年我二十一岁,他十二。当然,如果只做工厂女工或是写字楼派信员也可以活下去,但我没有选择那条路,文思一直不原谅我。”

她声音很苦涩。

我问:“那老头,过了身吧。

“没有。”

“啊?”

“三年前他放我出来,给我一大笔钱,叫我去嫁人。”

“他是个好人,有智慧有善心。”

“是,但文思始终认为他是个老婬虫。”

我微笑,“文思的世界是明澄的,黑是黑,白是白。”

左淑东牵牵嘴角,“你对文思有帮助,他需要你。”

我又问:“你怎么会嫁给滕海圻?”

“啊,你认识他?”淑东略为意外。

我仰仰脸,“听说过而已。”

“我有钱,想嫁人,他是男人,等钱用,那还不足够?”

“他等钱用?”我意外。

“当时他很窘,现在又翻身了,”她停一停,“文思对这个姐夫,较为满意。”她说得很无奈。

我知道,滕海圻同文思相当亲厚。

“是他捧红文思。”左淑东说。

“文思有天才。”我提醒她。

“我想是的。他一直不肯用我的钱,一直在外流浪,他甚至不肯承认有我这个姐姐,”左淑东说,“我只好暗地设法帮他。”

“现在情况应当好多了。”我安慰她。

“我求你不要离开他。”她双眼润湿。

我疑窦顿生。为姐的哀求我不要离开他,付多少代价都肯。姐夫逼我离开他,也是多少代价都没问题。

“为什么你要挑滕海圻?”我越问越深入。

“很简单,贪心的男人并不多,”她感慨,“只有他肯娶我,所以便嫁他。”

“谁说的?你那么美丽,一定有许多男人求之不得,你太心急了。”我说,“况且,我相信是他先追你。”

她意外,“只有你为我说话。”

我拍拍她手臂。

“那时他刚离婚,太太下堂离去。据说为他有外遇,闹得很不愉快,前妻带走他大部分产业,他几乎不名一文。”

我静静听着。

“我对生活的要求极低,从没希企在婚姻中得到幸福,但我很努力生活,我惯了。”她美丽的面孔是静止的。

“你应当得到更多,”我说,“但你此刻有钱,也应满足。”

“是,”她露出一丝笑,“文思不知道,他的店址,其实是我的产业。”

我笑着摇摇头,“文思是纯洁的兔宝宝。”

“左淑东忍不住,”你这么爱他,为何要与他分手?”

“可是我们生活中,除了男女之爱,还有许多其他。”

“我说不过你。”

“为什么告诉我那么多?”我问。

“若要人向你坦白,自己先要向人坦白。”她机智地说。

我不置评。

“我觉得与你谈话,可以毫不费劲地沟通,相信文思也有同感。”左淑东说。

我不出声。

“别让我白费唇舌。”她恳求。

我反问:“你不会告诉文思,我住在这里吧?”

“我当然会告诉他。”左淑东不加思索地说。

“你太不够朋友。”我懊悔,“我又要找新的地方住。”

“就算你已另结新欢,也得亲口告诉他,一走了之不是办法。”

“他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

我长长叹息一声。

她取饼手袋,“我看我要走了。有什么事,不要迟疑,立刻找我。”她给我一张卡片。

我一看卡片,马上呆住,上面写着起码五六间本地著名精品店的招牌,而左淑东正是老板。

“嘘,有眼不识泰山。”

她笑笑,扬长而去。

我用手拗着那张卡片,特别觉得寂寥,当然我想念文思。我食而不知其味,体重锐减,晚间不寐,心神恍惚,当然我想念文思。

但我有经验,我知道这种痛苦可以克服,假以时日,我会痊愈,更大的创伤都可以恢复过来。这世上原有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直到天黑。

姬娜已习惯我这副德性,她把我所织的毛衣在身上比一比,“快好了。”她说,然后自顾自去活动。

我听见她扭开浴室的小无线电,先是报告新闻,后来唱起歌来,十分悦耳。

姬娜每日回来,总要在浴室逗留一段很长的时间:洗头、淋浴、敷面膜、作足部按摩、修指甲,视为一种至大的享受,每天当一种仪式来办,永远修饰得十全十美,我觉得她伟大得很,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通常躺在沙发上,动都不动,像只懒狗。

十年来如一日,姬娜对于美的追求,持之以恒。

姬娜终于弄好了。裹一条大浴巾出来,看见我,很讶异:“今日姨爹请客,你还不去?”

我说:“他请的是祝氏夫妇,我不方便去。”我说,“那位中年太太,对我没好感。”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办法,文思回来没有?”

“我怎么知道?”

“明明已订婚,怎么一下子若无其事?”

“开头就是我一厢情愿。”我打个呵欠。

扭开电视,可以不必再想对白。

“看见你的例子都怕。”她说。

我转过头去,说:“咦,可是有男朋友了?”

“走来走去都是这几个。以前放假还有人回来,现在更不用想他们会得为谁留下来,哪个女的肯送上门去提供免费娱乐,那还是受欢迎的,不过想借此一拍即合,步入教堂,未免痴心妄想。”

“有妄想才好,日子容易过。”

“可是怎么下台?”姬娜紧张。

“跳下来。大不了扭伤足踝,谁会注意?谁会担心王韵娜嫁不嫁得左文思?”

“我。”她说。

毫无疑问,还有滕海圻与左淑东两夫妻。

姬娜问:“你会不会嫁一个很普通的人?”

“要看他对我好不好。”

“若非常好呢?”姬娜问。

“没有家底、没有文凭、没有护照、没有房产、没有事业、没有积蓄,什么都没有的人?”

“嗯。”

我问:“你会爱上那样的人?”

“想想清楚。阿姨会给你妆奁?你打算用在小家庭了?”

“我没有说是我。”她辩说,“你怎么搞的?”

“我与你结婚的时候,父母亲充其量送一套首饰及一条百子图被面,余的就要男家负责,除非你自己有办法,否则只好现实一点。”

“为什么婚礼都那么铺张?”姬娜不服。

“没有人说婚礼,结婚不需要钱,可是婚后生活需要生活费,置房子家私用具已经天文数字,还有开门七件事,请一个佣人,买一辆车,年头那张税单,哗,”我笑起来,“你真想过了?”

姬娜说:“太惊人了。”

“结婚很烦的。”我翘起腿,“光为钱还不行,还得有感情,你看我妈妈,当初嫁到王家,何等风光!世家子弟,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两人又恩爱,谁知三十年来,一直走下坡,自太子道老花园洋房一直搬到更差的地方去,就快要住南丫岛了,幸亏她爱他,不然苦都苦煞了。”

“他们俩真没活够。”姬娜承认。

“如今还出去烛光晚餐呢,母亲打扮起来尚颇为动人,父亲欣赏她的神情,犹自把她当心头肉。若没有他们做榜样,谁还信男女之爱。”

“真的,真没话说。”姬娜不停地点头。

“说到这里,”我笑笑,“又觉得钱并不那么重要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何如?”姬娜白我一眼。

“我知道母亲最后一件值钱的首饰都卖掉了,那串玉珠你还记得?才卖得七万块,转一转手,那些奸商赚十倍二十倍。”我感慨地说,“现只剩两三只钻石手镯,说留给我,我还不要呢,石头小得看不清。前些时候,文思拿来的订婚戒指,老贵的价钱,只三粒钻,那可真的得用放大镜,我才知道时势不一样,连忙多谢妈的大礼。”

姬娜笑,“可记得她年轻时的耳环?都白豆大小,一串十来颗,真是晶光灿烂,货真价实,难道都卖了?”

“不要说这些,连那一堂堂自祖父手里传下来的红木家私也全自动消失,还有客厅挂的一些字画、娘姨车夫,都不复见,真厉害,”我摇头叹息,“兵败如山倒,听说那时候祖父南下,金条用肥皂箱子载着,挑下来,数十年间,全部用光。”

我们竟说起王家当年盛况来。

姬娜说:“姨爹最喜到丽池跳舞。”

“可不是。”我微笑,“游完泳跳舞,母亲爱梳马尾巴,三个骨裤子,长得像林翠。”

姬娜拍手说:“都说我妈像尤敏呢。”

我叹口气,“别说了,睡吧。”

“你记得他们的红色MG跑车?”姬娜问。

“睡吧。”

“真难睡得着,那时的女人都不用工作,现在除了几个首富的千金,女人都得自个儿闯世界,丫环般贱。”她托着头。

我不出声。

“还有,文思那么好的对象,你不要,我去追求他。”

谁不怀旧。

以前的日子任性散漫,不计工本,衣服每件用手洗烫,女孩子们千娇百媚,家家有娘姨,去一次欧美才稀奇,那经历真的每个人都爱听。

现在?什么都讲效率,实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天晓得。

像左淑东,她除了钱,一无所有,但一个人不能拥有一切,她也算是得到补偿了,而母亲,她的感情生活无懈可击,但是她要陪着父亲吃苦。

她们至少可以得到其中一样。我与姬娜,看样子什么都得不到。

姬娜问:“你睡着没有?”

我不去回答她。

我想不顾一切,与左文思逃到欧洲的小镇去,好让人一辈子找不到我们。

但何以为生呢?文思的根在这里。他的事业与他的名气到了异乡都不能施展,叫他这样牺牲是没有可能的事。

忘记他吧。

我蜷缩在沙发上,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二天去探访父母,只见妈妈在厨房洗菜。

我问:“老莫与菲佣都辞退了?”

母亲点点头。

我低声咕哝:“我想回去。”

“你父亲需要你。”

“几个月来一事无成,这里的气候不适合我。”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你父亲恢复得比想象中快,你可以再找一份工作。”

我不响。

“都说回来第一年最辛苦,以后会习惯的。”

我帮她洗碗。生活的循环便是吃了洗,洗完又吃,吃了再洗。

“这样吧,再过半年看看,真正不高兴,才走也不迟。”她停一停,“文思几时回来?”

“我们早完了,你没告诉父亲?我现在另有男朋友。”

母亲不出声,抹干手,又忙别样。

这样子不到几个月,她就蓬头垢面,满身油烟。我很不忍把我个人的烦恼再加诸她身上,决定自己处理。

“我明日去见工。”我说。

“这种时候,找得到工作吗?”

“六折算薪水,总有人要吧,哪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减价就行。”

母亲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