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节

无可否认,我顶喜欢搓麻将。

有些人说,英文女书院出的身,又是个有大学学位的,怎么会喜欢这玩意儿?

真不知是那门子的道理。

念番书的难道就不拿筷子吃饭了吗?

真是的。

麻将根本就是国粹,是中国的民间艺术。

人们事必要崇洋,硬说桥牌比麻将高级,那是没法子的事。

好比哥尔夫球是运动,打太极也是运动,抓住本城任何一个人来问,又都是十之八九认定前者矜贵,后者普通。

如果埠内十大富豪,个个晨早到维多利亚公园去耍太极,而不上深水湾打哥尔夫球,情况或会改观。

名牌衣服也得名人穿在身上,才是名实相符。

游戏本身无罪无咎、无偏无倚,全看把玩者谁?

说到底,麻将这玩意儿也还被上流社会的妇女接纳的。

就如我,一星期总有三几天,跟一群女友搓其十六圈。

战局多设在乡村俱乐部,由早上十时开始,准五时收场。

这个安排当然有其作用在。

每位女友其实都是有家有室的名门望族妇女,好歹总得伺候丈夫吃过早餐,上班去了,才轮到自己享用自由时间。

晚上呢,多有应酬,于是五时收场,还来得及上理发店做一做头发,回家去淋浴包衣,陪在丈夫身边出席各式名流夜宴。

今天,我建议提早收场。

不单为了晚上要参加中西商会的周年餐舞会,也为我实在不喜欢周守年太太郑淑珍的牌品。

并非我紧张输赢的问题,老实说一场牌,也不过是三五七千元的上落而已,大概是一件衬裙或是一条普通半截裙的价钱,有什么大不了。

最主要是心头那道闲气,老咽不下去,真叫人难受。

那周郑淑珍最不肯打生死章,分明看到下家已处于弱势,轮得一塌糊涂的样子了,还是一步也不放松,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给予人家,事必要对方一败涂地,永不翻身而后已。

最恨这种有风驶尽,完全不考虑得些好处须回手的人。

我今天是倒触了霉头,一连执几次位,还是在她的掣肘范围。

临尾的八个圈,我狠一狠心,改变战略,拚命放松下家,让冯仇佩芬连连糊了几铺十二番,笑得她见牙不见眼。

顺势一成,不可收拾,结果三国尽遍司马懿。

我虽输得最是惨烈,然,有其余两位,尤其有郑淑珍陪葬,也叫做平一平我心中的不忿之气。

一拍两散,是有一点儿快感的。

况且,这么多个女友之中,我又比较跟仇佩芬走得近一点。

这就更是肥水不流别人田了。

仇佩芬没有开车子来,家里头的司机要接她的冯世均,于是她搭我的顺风车。

一坐稳,仇佩芬就开腔:“哎呀,笑得我!你有没有看到那姓郑的脸色,青红不定,输得她汗流浃背呢!搓那几千元麻将也用得着紧张成那副样子,也不怕失礼人。”

有老友给我先出了这口乌气,也就乐得大肆批评对方一番。

“她自己清一色筒子牌,叫三飞,模了一只七万回来,都可以狠得下心,宁可放弃自己的好牌,都不放我一章半章的,我又不是赢家,真怕跟这种人玩在一起,没意思!”

“谁叫郭李秀环这阵子没有空?”

“她又是搞什么鬼?差不多几个星期没有露过脸!”我问。

冰李秀环是金融巨子郭一功的长媳,是我们几个走得近的女友之一。

她跟仇佩芬更熟络一点,有些少亲戚关系。

仇佩芬的小泵冯湘湘是嫁给郭一功幼子郭滔,亦即是郭李秀环丈夫郭贤的弟妇。

本城上流社会内的豪富,多的是姻亲关系。

也不一定是政治婚姻,只为孩子们从小玩在一起,有了认识。家庭教育、耳濡目染,很自然的就觉得应该在同一个圈子内找对象,于是水到渠成的多。

我跟丈夫丁松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丁家是本城极著名的罐头食品制造业巨子,每年外销的数字大得吓人。当然,现今所有工业家都兼营地产,姑勿论工业能赚多少钱,都不能跟地产比。丁家在新界的地皮多到难以形容。

我们家呢,也绝不失礼,谁个在工商界干活的不晓得建昌金铺?父亲许盛,在他去世之前三年还是金银贸易场的主席。

我们许家还有三个证券交易所的牌照,也是期货交易所的会员,如假包换的金融世家。

案母只生我和兄长许祖明二人,父亲去世后,家业自然由许祖明继承,嫂子吕漪琦也是系出名门,是广佑银行副主席掌珠,己育有二子一女。

我呢,因许家与丁家是世交,跟丁松年在中学时代已经认识。其后他留学美国,我升本城大学。暑假回来,在一些家长安排的宴会上再碰头,彼此谈得很投契。直到松年毕业回港不久,二人走得更近了,认真地闹起恋爱来。更因为我母亲体弱多病,双方家长急于要我们订婚。

母亲来不及参加我的婚礼就与世长辞。

我跟松年于是订了婚近两年才成亲的。

今年,屈指一算,已经八九个年头了,儿子丁盎山都已经八岁。

生活是过得蛮舒服畅顺的。

丁家虽富有,却不是个大家庭。

松年只有个弟弟柏年,刚在麻省理工学院拿了个博土学位回来,加入丁氏家族的王国里任事,跟松年还合得来。很能令丁家两老放心。

第2节

这年头,富贵人家最恐惧的事有三:一是兄弟姊妹不和,个个为份家产而磨拳擦掌,斗个难解难分。二是讨一门不三不四的媳妇,包括影视小明星在内,都叫老一代的人触目惊心,不情不愿。三是媳妇不肯生儿育女,又不接纳丈夫外遇的孩子。

我的翁姑似乎都没有了这三层顾虑,虽说丁柏年还是未婚,但他为人老实得很,对任何花式太繁太杂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看他喜欢听古典音乐,爱看书赏画下棋,搜集古董表的品味,就知道不会太跟欢场中女孩子合得来。

看样子,小叔子丁柏年将来也是讨那一个家族的小姐多。

若要编一本本城富豪族谱,大有可能复杂过《红楼梦》的诸式人等。

提起了李秀环这阵子的不见人影,仇佩芬立即压低声浪说:“可能要出事。”

“出什么事?”我问。

“唉!”仇佩芬叹大大的一口气:“我们这等人家还会有什么事出呢,又不愁衣、不愁食,说来说去,还不是婚姻亮红灯!”

“郭贤有外遇?”

“一就是郭贤,一就是李秀环自己,反正二者之一闹婚外情。”

“不会是李秀环吧?”

“为什么不会?这个世界男女平等。我老早给我家里头的那一位讲得明明白白了,他若做初一,我必做十五。要我哑忍,可没有这门子的事。”

我没有作声。

似乎从未认真想过,如果丁松年有婚外情,我会怎么样应付?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还真要有对象才成呢?

看样子,得体漂亮吸引的女人比男人容易找,这是我们女界要吃亏的地方。

“你想什么了?担心丁松年?”

“不。我才不管他。”

“谁信了?针刺不到肉不知痛,只怕你到时急痛攻心,怪叫连篇?”

“别诅咒我!”我忽然地好奇心大发:“怎么去调查一下李秀环这阵子的内里乾坤?”

“明天找方萍萍出来饮下午茶即可。”

我笑,说得太对了。

方萍萍又是本城豪门望族的一员,嫁给地产界三剑侠之一的朱成桐当继室,老夫少妻,宠得她什么似。闲来无事可为,专门打探上流社会各式隐秘事,供应我们这班女友热辣辣、新鲜刺激的谈话资料。

明天可有很好的节目了。

我是在跑马地做头发的,碰巧仇佩芬住司徒拔道,我先把她送回家去,才去找那上海发型师替我服务。

修甲的阿顾,一捏住了我的手指就说:“丁太你真是个矜贵人,手尖脚细的,一看就知系出名门,养尊处优。”

“阿顾,谢谢你逗我开心。今天我输了麻将,心情正坏得很。”

“你才不会呢!我们这店里的人一天到晚都赞丁太太是各个客人中最大方得体的,绝不会为生活上一点点小瑕疵而发脾气。”

“阿顾,要怎么谢你了?”

“你关照我们还不够多吗?若不是你把我表弟介绍到丁家厂里头任事,以他这么一个没有本城经验的大陆人,怕到今时今日还失业在家了!”

“阿顾,你真客气,他在厂里头还做得畅顺吧?”

“他倒是个实心办事的人,肯学肯做,管他那组的陈先生很赏识他。可惜上头没空缺可供升迁,若是能调派到包装部就好了。”

我笑笑会意了,于是说:“你好好替我修好指甲,我便替你想办法!”

“当然,当然,丁太太是尊话头醒尾、有求必应的活观音。”

有权有势就是好,到处都能听到好听的说话,管它是真抑或是假,总之讲得出口,入得我耳,舒服就成。

做好头发后,回家去六点,松年还未下班。

儿子在补习,他跟那补习老师李芷君很合得来,分明见我探头进房里看他,也懒得跟我打招呼。

这孩子就是被他女乃女乃宠坏了,眼里没旁人。

有什么办法呢,他如今是丁家惟一的第三代。

我嘱菲佣把我在前两个月到巴黎度假时买下的路易法明的一袭桃红色晚装拿出来,准备派用场。

化一个妆,可长可短。

这晚听丁松年的秘书说,我们要坐主家席,主客是财政司,当然还有其他贵宾,那就用心点,把一张本来已皎好的脸,装扮得更神采飞扬一点好了。

丁松年不喜欢我化妆,他曾经对我说:“曼,你若不涂脂扑粉,更显清雅。”

丁松年还说:“你别穿得过分标奇立异,不配你的身分与年纪。”

“什么?”我怪叫:“我什么年纪了?足龄还不到三十岁。”

第3节

男人就是那副歪心理。不愿意妻子在人前花枝招展,妩媚生姿。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穿得肉感,白让别些男人色迷迷地虎视眈眈,老觉得吃亏与肉刺。

我才不管。

谁不趁有青春、有热情时,表露无遗,尽情发挥,就是坐失良机。

女人要长得漂亮的目的,也无非为人欣赏。嫁了不等于自动放弃吸引异性的权利。

常言有道:“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我事必要站在人前去时光芒四射,才更能保得住丈夫的心。

丁松年是准时七点就回家来,不消十分钟,便换好了他那套礼服,不住地催促我快点成行。

他不耐烦地说:“曼,你有整天的时间,为什么不早早预备好。我最怕迟到的。”

“有什么打紧呢,”我边描眼线,边说:“反正餐舞会前有大半小时的酒会,谁到早到迟有什么相干?”

“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趁酒会之便,我能跟好些商界朋友乘机商量要事。”

“又会在那种场合商量要紧事的呢?真稀奇!”

“你快一点成不成?”

“别催,别催,要这样催命符似的,我更乱了手脚。”

的确,我的眼线画得歪了一点点,很不符理想,一下子,连我都无端端火了起来,嚷:“要这样心急的话,你别管我,自己成行。”

“曼!”丁松年无奈地喊了一声。

“既是非我不行的,就别造声。”

终于延到近七时半,我们才出门。坐上汽车去后,松年只催司机:“快,快!”

之外就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在闹脾气,管他呢,才不过迟几分钟的样子。

如果不是又碰上车塞的话,根本早就到了君度酒店。

结果呢,我们是主家席最后入坐的一对。

丁松年不住地向四方打恭作揖连声道歉。

我呢,一肚气坐下来,第一件留意的事是同桌的几位名媛身上戴些什么首饰。

主人家是中西商会主席杜林,他的太太杜霍瑞青年纪已是四十开外,老打扮得像一只彩雀似,那头高耸的发髻,像个假发,有一点点的滑稽。最瞩目的当然是身上的行头首饰。

本城的富贵人家,首饰一等一的有十位八位,杜霍瑞青就是其中之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重复戴过一套钻宝首饰。那些宝光流转的玉石,分量又老是大得叫近视者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说句笑话,就算她戴的全是膺货,每年要支付的镶工费用,已顶得今夜主客或任何一位政府高官的全年俸禄。何况一定是货真价实的珠宝?

然,官呢,仍旧是高高在上。

无他,官商勾结,有大利可图,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恒古常新,从无例外。

是要爬上了顶级富豪的位置,才知其中的蹊跷与巧妙。

远的事也不必讲了。就最近退休的一个大银行家,回到老家去,坐拥小镇,长享富贵。

为什么?

因为他力捧的几位商贾,都争气,给他赚到盆满满,若不是其中一人过份地在商场上飞擒大咬,以致于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抓住些少把柄,银行家怕被牵连而提早引退,现今还在本城继续他叱咤风云的事业。

之所以能有这种权势,除了有大间银行在他股掌之内,有太多机会名正言顺调度存户之资金,作为他认定有利可图之生意外,最主要还是同声同气,有政府内的老同乡撑腰。

辟老爷从中取多少利,是直接还是间接利益,那就非局外人所详知了。

若说没有同流合污,趁在位而尽情搜刮,未知闻也。

一旦要维持清白,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是非常困难的。

传说这位财政司就快要提早退休,就是因为他的本性颇忠厚,以致妨碍了官场与商场的“正常”发展。故而被人请他让位。

对于这种清高的坚持,我都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听到太多人在背后取笑他不识时务、难成俊杰,还是早早拱位让贤好了,别阻有雄心野心的人发达。

我曾以此事问松年的意见,他望住我良久说:“你认为呢?”

“我?”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故而一刹那间楞住。

“如果我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那么作为太座的你,是否愿意为成全鼓励我而甘作一些牺牲。”

“什么牺牲?”

“譬方说,生活上减少享受,增加压力,包括人言猖獗与物质短缺的压力。”

我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人言呢,我可不怕。人要批评我,只管随便,我也可以以牙还牙,一人一张嘴,未必是我输,至于说什么物质享受,”我转一转眼睛,摊一摊手,说:“认真是凭空想像,不知所谓。”

我看答案是令丁松年有点失望的,他耸耸肩,再没有兴致闲聊下去。

我不是个喜欢空中楼阁的人,丁家与许家加起来的势力与资产,有非常足够的资格去做个高尚人,没有必要铤而走险。

不能以我们的情况来衡量,等于不能问天天以鲍参翅肚裹月复的人,他们会不会宁可捱饿,也不偷吃一样。

叫人家怎么想像,怎么答?真是。

但,那些大官员呢,情况可不同了。

我也是念过书的人,在大学里头还副修历史呢。中国多朝以来,读书求功名,最向往的还是做京官。无他,天子脚下的消息灵通,京城内忙于钻营的商贾极多,很能近厨得食,近水楼台,以致于浑水模鱼,图得厚利。

发放到小城小镇、穷乡僻壤去做地方官,发达的机会相对地减少。

斌为天子,尚且要看国库盛衰而定自己的开支尺度,何况其他常人!

笔而,我想,我还是稍稍偏向于那些看风驶,晓得把握良机的人,认为是时代的真俊杰。

若是守着财神的位置,仍不作合适的转寰与调度,实在太糟蹋机缘了。

看,如今满座的太太,除了杜霍瑞青最架势之外,其余各位都在衣饰上代夫家显了颜色与气派。

我完全不相信女人对于珠宝会无动于衷,当然,身为公务员的太太,就得作双重的克制。

一重是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艳羡的情绪硬压下去,当个没事人,强自己看得开。

另一重更无奈,就算有资格穿戴一流都不敢,社会上人人知道公务员的薪金若干,万一行头跟收入不符,除惹人言之外,还要惹麻烦上身,谁会巴巴的去淌这种浑水。

本城里在商界任职的较高级打工仔,人们还不敢看轻他们,因为周围都是揾外快的机会,谁敢赌他们的银行户口有多少钱?

只有公务员,除非爬上顶级位置,有操本城经济与政治上生杀大权者,不敢看轻他们可能富贵双全的可能之外,其余一律像广东俗语所谓“在床下底踢毽”,彼此彼此,挣扎也还都是那个高低,超越不出一定范围。

要在富与贵之中,任择其一呢,我宁可保持现状。

第4节

现今的富商,忽又因时代即将转移顿起梦想,希望在官场中也露一手,在不久将来的政坛上别树一帜,实行有财有势。

老实说,我知道丁松年就有这个心。

他对政治兴趣之浓,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一直以来,那些什么基本法之流的有关问题,松年都透过他在商界的各种关系参与研讨,我还以为他只不过是逢场作兴,恋慕时兴而已。

没想到,这最近发觉他可是非常认真的。屡屡在临睡前问我:“曼,你爱国家吗?”

真是,怎么答了?难道说不爱了。

我一边搽蔻丹,一边很顺理成章的答:“爱。为什么不爱?”

“你是认真的?”

我回头向丈夫笑笑:“当然认真,跟爱你一般认真,好了没有?”

“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应该提高对民族与国家的认识与爱护。最好还能有机会参与政治活动。”

我说呢,爱国不爱国容后再议,最先照顾了自己,才会有余情剩力去关照国族问题。

我把意见理由提出来,并煞有介事地对松年说:“你别饱暖思婬欲才好!”

丁松年微微一愕,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贪得无厌,已经富甲一方,还要一统天下,搞什么政治?别真是弄出乱子来就好!”

丁松年自从那次让我狠狠地淋了他一头冷水之后,就不再跟我谈有关政治问题。

我也乐得清静。政治实在是复杂而令人头痛的问题,且是肮脏的游戏,我是身光颈靓的人儿一名,对所有骚扰我安乐生活的事,压根儿没有兴趣。

我承认,自己只不过是本城数百万人口之中绝大多数人之一,只热衷于现今的生活享受与既得利益。一切问题,让它自然发展,船到桥头自然直,懒得费心花神。万一将来有变,一走了之,反正口袋里有足够摩登走难的钱,就心安了。其余的人,非亲非故,大把人不曾为我的幸福着想过,我又何必关心他们?

餐舞会上衣香鬓影。是晚会场最抢镜头的一位名媛是新近崛起的商界企业明星邱梦还,集年青漂亮本事于一身,穿一袭纯白的纺纱曳地长裙,在舞池内像只娇艳细女敕得不宜碰一碰的粉蝶,正翩翩起舞。

旁的人都下意识地离她稍远,宁可让她霸道地占用一个较宽敞的跳舞空间,以便男的可以尽情遥望,女的可以避过她的风头,各自为政。

我问女主人杜林太太:“那邱小姐是你们杜先生的旗下猛将呢,听说就在不久的将来,要扶正入局成为杜氏企业的执行董事了,是不是?”

杜太太笑着答:“丁太太真是消息灵通。这阵子有关杜氏的一切,还是由外头人传到我耳朵来,先过我们杜先生向我提起。”

说着这话时,酸味弥漫着整个会场。

我暗暗好笑,益发增加我撩拨她说话的兴趣。

我掩着嘴笑道:“生意上头的事,你就少管吧!杜先生长袖善舞,你只尽情当贵夫人岂不安乐。几多人梦想要做杜林夫人那样子才好!”

“这才是值得忧虑呢,是不是?”

“真要敬杜会长一杯,能令太太如此忧心的男人才算本事大。”我答。

同桌的其他太太们都略略起了哄,只有男士们略为陪笑,没有太大的兴奋。

尤其丁松年,立即将话题转到最近期在广州的春交会情况与贸易发展局发表的外贸数字上头。

我们女的也就乘机站了起来,结伴走到洗手间补妆去。

杜林夫人走在前头,坐我右手边的史信迪夫人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慢走,分明是有话要跟我私下谈。

“丁太太,你刚才的几句话太精彩了,正正戳到了杜林夫人的痒处呢!”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江湖传闻正盛,说杜太太挺不高兴邱梦还。”

“她不是杜先生的得力助手吗?”

“就是因为太得力、太邀宠之故。在杜氏企业里头,谁个走进主席室要求什么,都不一定成功,只有邱梦还例外,杜林对她简直言听计从。哎呀,你是聪明人,你想想看。”

“会不会是那姓邱的确实在商业上有真功夫。”

“你别天真,单在做正经生意上头有真功夫的人多着呢,为什么现今流行女强人,无非异性相吸。出卖色相的女人且不去说了,就是兜售学识的职业女性,谁不在作某程度上的献媚,才攫到更多的好处。你也得小心你的丁先生!

二人已走近酒店的洗手间门口,我还舍不得放过,拉着史太太又聊了几句:“告诉我,杜林是不是真的跟邱梦还搭上了?”

“真的还是假的,我们局外人怎么知道呢?必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然,”史太太压低声线说:“看样子,有几分真。总之,杜太太现今是除掉姓邱的而后快,听说屡屡跟杜林吵得厉害。亏你还在他们跟前提起,崩口人忌崩口碗。”

我差点吐舌头。

问心呢,我不是故意挖他们的疮疤。如果老早知道杜林跟那姓邱的女强人可能有一手,我也不会出口伤人。

然,世界是没有秘密的世界,怎么可能有谣言止于智者、守口如瓶这回事了?就算我丁许曼明不盲冲直撞,和语无伦次,也有大把大把人忙不迭地将些有趣的正经与否的大小新闻传扬出去。

大都会生活紧张,世途又凶险,难得以人家的种种不如意,抚慰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何乐而不为?

大酒店的女洗手间在餐舞会举行的晚上,跟服装与珠宝展览会无疑。在舞池内灯光黯淡,怎么能看得清楚手上颈上的各件宝贝,惟其在洗手间补妆时,室内大放光明,可以尽情地炫耀自己的身家,可以肆意地瞄看人家的行头。

当然,衣饰再辉煌,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绝不能靠此定夺谁的斤两。

就以在洗手间内碰上的蔡又新夫人为例。哗,她那条巨型的红宝石钻链,挂在颈上,沉重一如枷锁似。这近年,红宝石价钱飞升,像她那种火红通透的卡装红宝石,价值不菲。必定是蔡又新在未出事之前给太座购置的私伙。正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

蔡又新刚在前两个月在股票市场上大大摔了一跤,且同时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检控,指他的联盛行以上市公司的身份,制造假帐,欺骗股东,现正在担保候审阶段。于是一沉百踩,立时间在商界打入十八层地狱。

会不会翻身呢,当然是未知之数。本城是永远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的地方,谁不是三更穷二更富?

难在现阶段,铁定蔡又新落难。

别说有恻隐之心,宽宏大量的人绝无仅有。就是肯投资烧冷灶者,也不多见。故而,谁人不慎跌在地上,自己未站起来之时,切勿希冀有旁的人搀扶。

泵勿论蔡又新老婆的行头有多架势,其实各人都心里有数。

成营仕女在洗手间,个个都只敷衍式地跟她微笑打招呼,便忙不迭地抓住自己同行的朋友讲话,懒得跟她再聊下去,别让人误会彼此是同道中人。

我跟蔡又新太太是认识的,有一个时期,她也参与我们的麻将行列,很在牌桌上交过手。可是,那阵子,联盛行一帆风顺,蔡又新在各商会内甚受欢迎,蔡太太就不一定有空跟我们耍乐。

她一看到我,就热情地打招呼。有点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到一个浮泡似,不肯轻易放过。

要知道,在墟冚热闹、众目睽睽的场面,孤清清的是太难受、太难下台了。

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意,故而也免为其难地跟她聊两句。

第5节

这一聊,可不得了,蔡太太竟一直的跟着我后头走,横七竖八的扯话题,又忙不迭的把我从头到脚赞扬一次,什么“丁太太越来越年轻了,都不像是个有近十岁的孩子母亲了!”又“丁太太的这件晚礼服,漂亮得叫人离远就看得一清二楚,醒目之极,要不要花掉六位数字才买得到了?”诸如此类。

唉,蔡家未蒙难时,这等话是蔡太太听,而不是蔡太太讲的。

苞我同桌上洗手间的几位女士都借故先走一步,让我独个儿应付蔡太太。

原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不一定是夫妻,也是朋友。

既月兑不了身,这几分钟也只好捱着过。蔡又新太太问:“这阵子还有搓麻将吗?”

我点头,随随便便的应:“你就是忙,怕是很久不弹此调了吧!”

“这阵子比较轻松了,正想着要摇电话给你凑麻将搭子。相请不如偶遇,就这几天,任择其一,我作东,先在乡村俱乐部吃了中饭,再开局。是你约其余两位搭子,还是我约呢?”

我还不知如何作答,对方又抢着说:“这样吧,你负责约,我负责订妥地方,一言为定了。”

完全想不到什么法子推辞,只好惟惟诺诺,分了手,再走回餐桌去。

一坐下来,杜林太太就问:“丁太太跟那位蔡又新太太熟络?”

“啊,不,不,很久没见面,碰着聊几句罢了,一向并无来往。”

我答杜林太太的说话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当然,总觉得要这样子解释了,声明不是跟蔡又新是同一条船的人,心上才觉安乐。

真难,一沉百踩,谁都不愿意承担谁。我又何必例外。

年中,我们丁家做的善事已经不少,不用我劳心费力再去搀扶那一跤跌在地上的人,以显示善心了罢?

况且,牵连可大可小,人人在社会立足,都要顾面子和声誉,等下那姓蔡的真个判了刑,人们心目中一定认定跟他走在一起的人都必是狐朋狗党、蛇鼠一窝无疑,那怎好算了。

我心内暗暗盘算,刚才的雀局,也只不过是随便挂在口边说说而已,蔡太太不致于真个打电话来我家催客吧!

当夜回到家去,累得什么似,尽快换好睡衣,跳上床去。

丁松年刚自孩子的房间走回来,问:“你怎么不去看看儿子才睡?”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有睡吗?若是睡了,看也是白看。而且,我累得半死。”

松年没有答,扭开了电视机,开始欣赏CNN的新闻节目。

对于世界新闻及报章杂志,松年百看不厌。我相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苏联内哄、美国经济复苏、中东隐忧、加拿大失业率骤升、中英关系外弛内张、香港人才外流、本城储备金问题等等,全部惹不起我的兴趣。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我,丁许曼明有财有势有地位有家庭有节目,世界闹成一个烂摊子,我的所有掉了一半,余下的另一半已足够使我非常安乐过日子。

笔而,其余一总天下事跟我无干。

我倒也关心一些有趣味而又不大需劳心劳力去思虑的新闻,例如蔡又新会不会万劫不复?那邱梦还是不是在杜氏企业权倾朝野之类。

忽然翻了个身问丈夫:“蔡又新会不会坐牢?”

“不知道。”丁松年答得很懒洋洋:“你关心他吗?”

“哈哈!”我笑:“怎么会?都不相熟,只不过想探探消息而已!你看,他做这盘假数先后共捞了多少钱了?人家说他的身家有十亿。”

“请不要问那些我答不出来的问题。”

我嗤之以鼻,真是的,又有什么问题是我这位良人可以答得出来的呢!

平日回家来,十问九不应。他或许觉得言不及义,我就直情认为他爱理不理,完全大男人主义。

他当然有不作答的权利,可是,我也有随便发问的自由。于是,我又说:“听人家说,那叫邱梦还的之所以在杜氏企业站得稳,全仗她跟老杜有一手,是不是?”

丁松年全神贯注在电视新闻上头没有答。

我继续自管自、兴致勃勃的说:“我看也有几分真,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杜林手下猛将如云,为什么偏要提拔她、信任她,自古以来,女人在男人面前得宠,捷径一定是色诱。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今个儿晚上看那邱梦还,唉!”我无奈地叹口气:“也真有甚多动人之处,翩翩起舞时,那抱着她小蛮腰的人,一定乐不可支。”

想了想,又说:“松年,我跳舞的技巧是不是很拙劣,还是因为我在这几年长了一身肉,无法轻盈起来。别小瞧我,现今我励行节食,还有忍痛交足了一个健美课程的钱,从明天起,每天早上去做运动兼按摩。你看一个月下来,我能瘦多少磅?”

松年仍不作声,我有一点点的没趣。翻了个身,马上寻梦去!

明天是真要早起的。一日之计在于晨,且好的开始是成功一半。我要勤力练身,恢复从前婀娜窈窕的身材。有了成绩,好向松年炫耀。

我光顾的健身学校是由一位外籍人士主持的。这年头,健身美容院开得如雨后春笋般,真是令人无所适从。

我当然不愿跟那些普通的中环打工女为伍,上那种设备不过尔尔的健美院去。这洋人开办的一家,装修得极端豪华,格局形态完全一流,且他本人相当懂得宣传,这几年想尽镑种法子出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多少认识几个名媛,一旦光顾了,传开去,就做多了我们这些贵夫人阔太太的生意。

明知他收费特别贵,也要趁高兴,除了实用之外,无非是增加多一个日常去处,太太小姐们更有共同话题。

在本城想到办法赚有钱女人的钱,实在比赚有钱男人的钱容易。

专侍候我的一个美容院导师姓甘,小名月莲。她是从大陆来的,大学里头专修体育,最擅长柔软体操。到香港来谋生,碰巧近年流行健美院,她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笆月莲有一副很好看、骨肉相当均匀的身子。

我虽是个女的,有时也禁不住色迷迷地看她看得入神。那胸脯紧包在贴身的运动衣内,蠢蠢欲动。能把丰胸盛臀衬托得如此美妙绝伦,还全仗那条细腰。

每当她随着音乐作运动,款摆的腰肢令人眼花缭乱。我着实无法跟得上她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