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沧澜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似地冲回王府,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置于铺上,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憬玄,听到么?睁开眼好不好?”
莫憬玄俯卧在床上,背上插了三支箭,衣服染成暗红,嘴唇呈现不正常的青黑色,动了一下,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好疼……”
“忍着些,大夫就来了。”李沧澜握住他的手,发现指甲盖上都是青紫一片,不由得心里一沉。
爱里正乱作一团,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准备热水伤药,胆子小的几个丫头已经快哭出来了,小双用剪刀剪开伤处的衣服,惊呼一声,箭头已深埋入肉中,鲜血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下来,不一会儿功夫,身下被褥便是一片腥红。
嘈杂声中,莫憬玄抬起眼睛,凝在李沧澜脸上,见他毫不掩饰的焦急痛楚,像个小孩子般慌乱与无措,全不见以往笑看风云的悠然闲适,是因为他快死了么?莫憬玄凄然一笑,无力地反握住他的手道:“沧澜……不要离开我……”
至少在这一刻,后背疼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刻,莫憬玄无比悲哀地确定了一件事:他真真切切爱上这个人了……
“憬玄,不要怕……”男人的声音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拉他的手贴在自己颊上,抚慰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本王,要走一起走的!”
莫憬玄眼神开始涣散,手指轻颤着抚过他温热的肌肤,每说一个字喉咙都痛得像吞了一把钢针。
“我没、没……答应过……”用尽气力吐出最后一个字,莫憬玄再度失去了知觉。
一群太医跌跌撞撞地赶过来,还没来得及跪下行礼便被李沧澜一声怒吼:“还不过来救人!”给催到床边,战战兢兢地给伤者看诊。
随后赶到的还有四王爷李观澜和镇国将军段湘,两人一进屋,见这一片忙乱,床边那人狂乱痛楚的神情,以及莫憬玄灰败如死的脸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室内除了匆忙的走动声、太医之间低低的商议声、伤者无意识的申吟声,李沧澜还清楚地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一声声,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理智。
李观澜看着胞弟咬出血丝的下唇,不难体会到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如此平静地看着心爱的人重伤昏迷,生死难料。
叹了一声,他轻轻走过去,手搭在李沧澜肩上。“你也休息一下吧……”
李沧澜动也不动,道:“他若能无恙,我再休息也不迟,他若实在撑不过去,我也好赶得上陪他同行……”
“你疯了?”李观澜惊叫一声:“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么?”
他这胞弟究竟是中了什么邪?以前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眼里总是无嗔无爱无波澜的人,竟然能轻狂到这种地步!
“我真是不懂。他……值得你这样么?”庄生梦蝶,望帝啼鹃,世间究竟有多少痴儿?人生七十年,无数匆匆过客,谁能对谁不离不弃?谁又能让谁至死不渝?
李沧澜苦笑一声,轻吻那冰凉柔软的手指:“四哥就当我是一时脑热,说胡话罢。”
段湘立在他身后,一言不发,李观澜不懂,因为他不爱,不知道那种燃自灵魂的热爱、炽烈、真诚、毫无保留,一旦付出了,永远无法收回,永远不能熄灭,是情到深处、物我两忘的决绝,是同生共死,比翼齐飞的坚定。
李沧澜身居高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内心却有着旁人不能理解的空虚寂寞,这样的人一旦爱了,那便是死心塌地、义无反顾的执着,什么值不值得、应不应该全抛在脑后,说他痴情也好,说他荒唐也罢,谁能动摇得了,谁又能改变得了呢?
李观澜怔了一下,神线移到莫憬玄脸上,迟疑了片刻,轻声道:“箭上……有毒?”
尾音微微抬高形成疑问的语气,似乎还存着一线希望,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莫憬玄怕是凶多吉少了。
太医挖出箭头,清洗了伤口,小心地上药止血,包扎起来,然后洗净手,回身道:“禀六王爷、四王爷、段将军,莫公子的箭伤已经处理好了,伤口虽深,却不致命,只是……莫公于身上的毒,恕老臣愚笨,实在无能为力……”
老太医鼓足了勇气才把话说完,跪在王爷面前,头也不敢抬,听候发落。
李沧澜却出奇地平静,双唇血色尽失,声音轻柔的没有一丝力气,低喃道:“爱卿是说,憬玄身上的毒无解?”
“老臣该死。”老太医叩下头去,“老臣只能断定莫公子中的毒,与一月前先皇所中的毒一样,只是这解毒之法……请陛下……六王爷恕罪。”
李沧澜一挥手,叹道:“事已至此,再隐瞒何用?你们都出去罢,朕要亲自送憬玄一程。”
众人纷纷应声退下,李观澜还想说什么,却被段湘一把拉了出来,只来得及回头一瞥,见那背影倾颓了不少,说不出的悲伤绝望,霎时有些明白那种心如死灰的滋味,只是李沧澜既然一开始便选择了这条路,再痛、再苦、再孤单,也得一个人走下去。
段湘冷不防地扳过他的脸,正色道:“他这样死去,是不是会比较幸福?”
李观澜咬住下唇,无言以对。
莫憬玄迟早会发现这一场骗局,李沧澜瞒不了他一辈子,到那时,以他的性子,或以他们的性子,必是胶漆成冰炭,水火不相容,李沧澜纵能以君权相胁,也只怕会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莫憬玄是那样纯粹无伪的人,当发现自己活在一场荒唐至极的骗局里,又将情何以堪?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陛下宁愿被恨之入骨,也想他活下去……”
段湘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找寂远大师。”
“寂远大师?”李观澜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随即黯了下来:“先皇毒发时寂远大师都不肯出手相救,何况是他……”
“会的。”段湘目光闪动,唇角多了一抹坚定:“别忘了他是莫憬玄。”
***
烛焰“呲嚓”一声脆响,惊醒了李沧澜的冥思,手指轻抚过爱人苍白如纸的脸颊:“是朕害了你……”
当初心机费尽,不惜欺瞒哄骗也要留他在身边,如今,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么?惩罚他的强取豪夺,惩罚他的非份之想,报应他得了天下还不够,竟不知足地贪求更多。
所以让他在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个人之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从此天人两隔,再也见不着他,再也听不到他清朗柔和的声音,再也不能亲吻他浅绯色的薄唇,一生的情爱,还来不及细细品尝,便已如浮烟般飘散。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他情愿从未遇见他,从未爱过他,不问他往来何处,不寻他去向何方,只要他活着,活着……
颤抖的手指描绘着那毫无生气的面容,一滴清泪滑下脸颊,李沧澜哽咽道:“憬玄,憬玄,你不会知道……朕是多么爱你……”
莫憬玄低咳了几声,唇角溢出点点红艳,眉头轻蹙,气若游丝。
拂过窗畔的冷风柔得像是叹息,屋外不知何时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却没有一个人敢进来打扰这一场离别,红烛泣下点点热泪,无声地陪伴着那个即将一无所有的九五之尊。
“阿弥陀佛。”身后传来平缓悠扬的声音,一名面容清月复,须眉皆白的侩人步入房间:“护国寺寂远参见陛下。”
李沧澜头也不回,视线仍一刻不离地定在莫憬玄脸上,道:“大师也是来送憬玄上路的么?怕是要再等几个时辰……”
“陛下,凡事不可强求…”
“寂远大师,”李沧澜出声打断他,道:“朕不明白,当初是朕一意强求,却为何今日由他来受过?难道这就是大师所论的因果?朕不相信,若冥冥中注定不能相守,绝不应该……绝不应该以这种方式让朕失去憬玄,到这一步,朕还能强求什么?还能求得什么呢?”
话到最后,已是喃喃自语,寂远沉默了片刻,终是于心不忍:“此毒并非无解,陛下无须自责。”
“真的?”李沧澜大喜过望,急道:“还请大师相救,朕感激不尽!”
寂远微微一笑:“陛下请到门外稍候,老衲解毒时切不可有人打扰。”
“这……”李沧澜迟疑了一下,放开莫憬玄的手,提着一颗心推门出去,小心地合上门,散去了满庭达官贵人,带着一队近身护卫,守在门前。
寂远自袖袋中取出数支银针,看着床上一脚已踏入鬼门关的年青人,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几分宠溺,几分伤感,几分无可奈何——
“莫嗔,莫嗔,被这样的人爱上,幸或不幸,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