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

一波波的寒流将人困在一层层厚重冬衣里,她觉得自己像颗永远不可能羽化的茧蛹。

她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呼,看着呼吸在空气中成雾。

吸,寒冬的冰霜侵入胸腔,穿透全身的冰冷。

韩惟淑冻僵的手套着手套藏在深咖啡毛料大衣的口袋,跨入机场大厅;清早的出境大厅空旷,没有多少暖意。

她轻轻扯下覆耳毛线帽,睁着惺忪的眼寻找──

“韩老师!”康易磬的母亲林玉铃先看到了她。

“你们已经来了?”她缓缓走近。“东西都预备齐全了吗?”

“不知道那里缺少什么?下雪的地方一定很冷……”林玉铃担忧地停顿,依依不舍孩子将远渡重洋。

韩惟淑安慰她:“要是缺少什么,我们马上给他寄过去,你别担心。”移向学生。“易磬,你说是不是?”

康易磬沉默颔首,刚满十六岁的他没有彷徨,这是他与他的约定,愈早实行代表他愈早有能力偿还。他不担心母亲,她已经适应目前的生活;唯一挂念的是老师,这些日子她不一样了,不是具体的改变,只是敏感察觉她似乎失去了活力,自她身上散发的温暖有时薄微得令人感受不到,他猜测是什么引起的改变……

“惟淑,你们在这儿。”光兴学校音乐科主任来了。

“主任。”韩惟淑微笑打招呼,看到一齐出现的人,笑容不禁僵化,她点头:“苏老师。”

自从苏筝筝得知康易磬将跟她得到甄选的学生一起出国,冷淡的态度愈形加剧。

她看都不看韩惟淑一眼,径自跟送行的学生家长谈话,音乐科主任拍着韩惟淑的手背,温暖地笑笑。

“你手怎么这么冰?”

韩惟淑掀了下鼻头。“天气好冷呀!早上只有六度。”

“寒假还上家教学生?”主任关心问。

“大家都出国度假去了,只剩几个。”

“想不想去哪里玩呀?”

“好冷,只想待在家里。”

办理出国事宜的基金会职员也来了,除了康易磬之外,这次甄选得到奖学金的两位同学,基金会职员将会陪着同行,照料他们生活。

由于康易磬坚持不到阮沧日任教的苏黎世音乐学院,他自瑞士传真过来几份音乐学校的资料,让基金会跟康易磬联络,最后康易磬选择了巴黎音乐学院。这些事都是韩惟淑经由基金会职员得知。

从那天以后,她就没再见到他,两个月,她有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场梦?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只是个梦?

我们之间从没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它根本不存在,是自己幻想的产物,诚实面对内心,她知道──原来她仍期待着,从没真正放弃!绝望的黑暗包围她,原来她一直编造谎言欺骗自己,以为摆月兑、以为快乐……

当一个人无法遗忘时,如何摆月兑?当一个人心里有个缺口时,如何盛接快乐?

深深了解自己无力挣月兑爱情的箝制,陪伴她的只剩下绝望与孤独……

她寒冷,因为──

她看不见春天,她的春天永远不会来!

彻骨的寒冷令她一抖颤,环视周遭,她忆起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定定神,她走向康易磬跟他道别:

“害怕吗?”她轻声问。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少年镇定如常的神情,她忽然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荒谬了。“老师对你有信心,记得我跟你说的话,敞开心去学习,没什么难得倒你的。我会常常去看你的母亲,每个月打电话给你,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联络。”她盈然一笑,伸出右手:“祝福你──”

康易磬瘦长有力的手掌包里柔软冰清的小手,他忍耐着、不敢过于用力,希望能温暖她冰冷的手指。

韩惟淑试图以轻松的语气渐冲淡离别的气氛,她轻快说:“我后悔鼓励你出国了,叫我到哪里去找像你这么好的学生?”

一个冲动,她踮起足尖抱住他宽阔的肩膀;在他能有所响应之前,她抽身退开一大步:

“再见,易磬,一路顺风。”

※※※

她跟音乐科主任立在一侧,送行的家长正把握最后的时间叮咛孩子──阮沧日悄悄地凝视她,无法移开目光。

膝长的咖啡色大衣包里全身,唯一露出的只有小小的脸蛋,冬日的冰寒在近似透明的白皙肌肤上刮出红印,令人心生怜惜。她突然翘首,顶着娇巧粉红的鼻尖,弥漫水雾的眼眨了眨,不须猜想,他就是知道她正因离别的气氛感伤;急切的渴望,他希望能站在她的身旁提供安慰,但恐怕他只会令她更加悲伤、难过。

忘不掉她伤心哭泣的无助模样!或许他不该那样逼迫她,他想了又想,耐心是自己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

“阮先生,手续都办好了。”基金会职员过来。“可以上二楼了。”

他朝人群走去。

韩惟淑往空中呼气,有些诧异竟然看不到白雾,迟钝的脑袋慢速度地转动。嗯,他们一定是放了暖气,唉……长长叹了一口气。该走的还是要走了,分离总是不容易──

“欸?沧日在台北?”主任好奇惊呼,吓醒了感伤中的她。

基金会职员一一为阮沧日介绍在场的家长,他客套寒暄,交谈中始终分神注视她。垂下如扇的发遮住了她,令他无法看到她的表情;按捺不住,他借着与音乐科主任打招呼靠近。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都以为你在瑞士。”主任问。

“昨晚。”黑漆的眼瞳只有她的形影。

“哦……”主任眼尖注意到,旁敲侧击问道:“最近常回来,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阮先生。”基金会的职员又过来了。“时间差不多了,该办出境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再看她一眼说:“我们上去二楼吧。”

“好呀,惟淑一起走吧。”主任招呼着。

“你们先去,我去一下化妆室。”她丢下话,“咻地”溜走。

※※※

阮沧日交代陪同前往的职员:

“一切就麻烦你们了,有问题立刻联络。”然后跟一行人握手致意。

康易磬经过他面前,生硬停顿。“我会偿还的。”

看着眼前少年的傲气,阮沧日不由心生一丝佩服,即使他迫于现实接受协助,态度仍是不卑不亢。

“别让我等太久。”阮沧日说。

康易磬一抿唇,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不跟他们一起走吗?韩惟淑看着他送行的姿态纳闷,不知他跟易磬说了什么?他们之间总有着剑拔弩张的对峙感……咦?易磬怎么又踅回来?

韩惟淑睁大眼,看到康易磬跟阮沧日说了句话就走,阮沧日瞬时僵黑了脸;康易磬突然回头,竟露出了微笑,像似目标得逞的胜利微笑?!

易磬到底说了什么?真令人纳闷,当她还在猜想之际,阮沧日神情黯沉地大步迈向她而来。

“我送你回去。”

“欸?!”她吓了一跳,高亢嚷道:“我……我……不必,我……自己回去!”

他不由分说,攫住她慌张挥动的手,扯了就走。

“主任!”韩惟淑一声惊呼。

音乐科主任呵呵笑回视她求救的眼神。他甚至没跟主任说声再见!韩惟淑慌乱的脑海突然注意到。

她被强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车场穿梭,呼啸耳际的北风、冰冷提醒她口袋内未来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这强迫式的疾步运动增加了体内的热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热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团团迷雾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经失去方向……

顿然,牵引的力量煞住,她敛神上望,四目相对,迷蒙的眸对上泛着深不可测黑潮的瞳,目光胶着难分……

“哈啾!”不适时的,韩惟淑打了一个喷嚏。

她连忙伸手摀住口鼻,难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这才发觉她的另一只手还握在他手里,脸红地抽回手,慌乱伸入口袋中寻找──

“拿去。”一方蓝白格纹的男士手帕递到眼前。

她犹豫接过,细声道了谢,粉红的鼻尖皱了皱,再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

“唔,对不起。”手帕下只听到含糊的咕哝声。

阮沧日眼神波动,反身开了车门:“你先进去。”

他替她关好车门,绕过车前,弯身坐入驾驶座,发动引擎后,立即将暖气调到极限。

温暖的热气源源输送,韩惟淑抬手,骤然发觉手中还拿着他的手帕。本想还给人家,一想又觉得不妥,为难片刻,她将手帕塞进外套口袋。她在出风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月兑下累赘的外衣。

他一言不发等待着,直到她安置好,才驱动车,驶离机场。

刻意不让自己已经混乱不已的思绪愈形混乱,她强迫自己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保持脑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虑地咬着下唇,终于决定,开口道:

“这里,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家了,请你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

“今天温度很低。”

她偏着头,等待下文,半晌才意会他无意再说下去。

天气冷没关系呀──她轻轻揪眉,吶吶说:

“我有帽子、围巾、手套,还有……”在口袋深处她模到一个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她献宝掏出:“还有一个暖暖包。”

他微侧着脸,浓眉高低扭曲几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这么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东西有什么作用?”

她无助傻眼。没有办法,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当然她不期待、也不认为这样的笑有何意义,她训诫自己;但第一次耶,心头仍激起阵阵涟漪。

阮沧日看了眼前头路况,侧眼观察不作声的她。“怎么?”

“没。”她欲盖弥彰地大声说:“那个……不,这个,这个是暖暖包。”

罢才自己好象已经说过了?

她快速接续道,认真读着包装上的说明的模样令人发噱:“这是从日本来的东西,只要撕开外面的包封,让它接触空气,就会自动发热;上面说可以持续四十六度高温二十四小时。”一口气喋喋不休地报告完毕,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绪颇佳地哼起音乐;戛然停住的她,脑中一片白,迷惑……韩惟淑眨眨眼,雾愈来愈浓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惧──

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不期然,这两句话又跃上心头,她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碰碰的心跳声震耳,她想她无法负荷过多的未知──

“我要下车,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无视要求。

“我们不顺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办,我──”

“没有。”他简单打断她,自顾自说:“我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函。”他投来注视,韩惟淑只好颔首响应。他接着说:“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参加完后天的同学会就回瑞士。”

现在她终于了解他坚持送她回家,只为确定她不会出现。“我知道了,我不会去的。”胸口有着受伤的痛楚。

平顺前进的汽车猛然一扭,他的手绷紧扣住方向盘,眉头一拧,咬牙问:“什么意思?”

她迟钝未发觉潜伏沸腾的怒流,不知死活地闷头说:“我会打电话给主办人取消我的订位。”一周前她回函确定参加。

“因为我去,你就不去?”他脸色阴恻,因压低的嗓音。

韩惟淑眉头勾出问号,这话怎么听起来意思古怪?该说因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对呀。

阮沧日以为她沉默代表承认,黑脸一绷。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耐性,他的时间有限,一定得设法争取苞她见面的机会!

不敢奢望她主动配合,可是排拒的态度却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视,思考着下一步……

※※※

车子还未停妥,韩惟淑已伸手欲推开车门,阮沧日的话阻止了她。她迟疑回头,极端困惑的眼神:

“请你再说一次──”她一定是听错了。

“后天的同学会你非去不可,否则我就取消对康家的资助。”

“我没听错吧?!”她自我呢喃,有种世界倒反的错觉。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说到做到!康易磬的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沧日斩钉截铁,无商量余地。

“这是威胁──”怎么会这样?

“不是威胁,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绝望到必须使用这般卑鄙的伎俩;不容讳言,康易磬在机场对他说的话造成影响。

“这不是可以拿来当玩笑的事……”她脸色忽地转白。

仓皇下车,还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沧日扣住手腕──

“这不是玩笑。”

“不要胡说!”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涛抑止不住,泪水泫然滚下。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的。”

“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一旦认了真,就回不了头了……”她像被烫灼似的挣月兑他的手,泪眼看他,哀求地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学不会说收就收,我不会玩这种游戏的……不要这样欺负我……”

“别哭……”伤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对她的怜惜与歉意。“这不是一场游戏,我喜欢你──”

她拼命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讨厌我的,从最初……你一直讨厌着我!”事实伤人,她欺瞒自己十几年,才懂放弃。

“我不讨厌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七岁的我的抉择是压抑回避,五岁的你却是勇敢地追随真心,我后悔辜负你的勇气,这次我绝不会退缩!”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相信的……”她哽咽不成声。

“这是事实。”

“不可能的……”

“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我浪费了十六年的时间来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够顽固不冥,同样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让你相信。”

“我无法……无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惧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沧日宣誓地凝视她。

韩惟淑啜泣出声,但无法言语;她颤抖地抿唇,悲戚地摇着头……

薄灰的天空飘撒细细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发上、眉上、睫上,像个被抽光力气的疲惫女圭女圭,她有气无力:“没有用的……我已经失去……相信的勇气。”

她抹净脸颊上的泪水,尽可能坚强地移动身子,她不能回头!尽避内心吶喊着,她也不能回头,因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现在的她,她找不到一点证据来说服自己,能远久保留他──

※※※

“啧,为什么你们每独处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韩惟真不解扬眉,朝着飘雨的天空瞧。

他怅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远方,没搭理。

韩惟真不受影响:“姊好惨的,不仅要对抗你,还要对抗自己。”

她的话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种启示。

“爱情真值得人为它痛苦、折磨吗?”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亲涉寒潭,她下定决心。

“痛苦也愿意。”他沉吟。

“我会跟大姊谈谈的。”韩惟真有些被感动,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叹气屈服。

“谢谢。顺便转告她,后天我来接她去参加同学会。”

韩惟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回家去;她进了屋里,直接往楼上去──

“大姊?”

她未作预告的出现,令韩惟淑来不及掩饰梨花带泪的脸庞。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张面纸为姊姊拭泪。“这是何苦呢?弄得两个人都不好受。”

“你都听到了?”韩惟淑抽噎问。

“姊,是个大骗子。”

“你不懂──”

“也许我不懂,但骗子之所以是骗子,就是因为再多的谎言仍然掩盖不了真实,它知道真实──”韩惟真手指点在韩惟淑胸前。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让我来仔细倾听──”韩惟真调皮地倾斜三十度做出倾听状。

唉,韩惟淑叹了气,迷茫的眼凝视天花板,此时电话铃声“铃……”响了;韩惟真还想说些什么,考虑一下,先接电话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摀住话筒说。

“喂。”韩惟淑无精打采踱过去,不知听到什么,本就无神的脸蛋一黯。“我正想通知你,临时有事不能去了,对不起。”

结束通话后,韩惟真立刻问:“是谁?”

“我跟他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她莫名地回答。

韩惟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问:“难道是同学会的事?”

她垂下脸,幽幽道:“有他的地方就不该有我,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以就有人打电话来暗示你最好别去?”韩惟真好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突然嫣然一笑。“这回大家可要跌破眼镜了,阮大哥的威胁是当真的,他打定主意非跟大姊一起参加同学会不可,真想跟去瞧瞧。”

“你幸灾乐祸……”她指控的眸子对上妹妹理直气壮的笑容,气闷地嘟起嘴:“反正我不会去的。”

“你不怕他撤销对康家的帮助?”

“他不可能当真……”

“我倒觉得阮大哥再认真不过,肯定──说到做到!”韩惟真加强地握拳,看姊姊还是犹豫不信,她换个方式说:“只不过是跟阮大哥一起参加同学会,你怕什么?”

“我哪有……”她作贼心虚地低下视线。

“没有,就去喽。”韩惟真得逞地笑了。